金陵城,大通街,顾氏宅楼。

  夜色深深,灯火煌煌。

  今晚正是中元节,依照惯例顾家所有的族人都会聚集在位于三楼的祠堂,在族长顾知微的带领下祭奠先祖。

  这样一个庄严的时刻,宅楼中应该响彻肃穆的祭音,燃香纸挂魂幡,为祖先引路。

  可此时宅楼大门前却是满地狼藉,两扇朱红大门崩碎倒塌,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崩口卷刃的长刀和黄橙橙的子弹中间。

  瓢泼鼓噪的风雨中,一道孤单的身影缓缓走近,湿透的衣衫裹着身体,散乱的发髻贴着头皮,伸出衣袖的双手肤色惨白,抓着一块漆黑的长条方牌,像是从幽冥之地回魂的野鬼。

  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顾玺并没有选择去乘坐轿梯,而是沿着楼层与楼层之间高耸的台阶慢慢拾阶而上。

  顾家的宅楼并不算高,只有少少的三层,在偌大的金陵城内只是寻常,可就这么一段不算太长的路程,顾玺却走的十分缓慢。

  往日被家仆刷洗的纤尘不染的汉白玉的台阶,此时沾上了一层黏腻的血色,还有色泽更加鲜红的液体还在不断从楼上流淌而下。

  顾玺捏着少年的脖颈,让他不能低头,只能盯着眼前这个诡异的场景。他弯着腰,将嘴巴贴近少年的耳边,轻声道:“他们的存在不是拿给你跪地祭拜,而是让伱去洗脑控制后代,他们是顾家的祖先,但也是趁手的工具。”

  在即将跨过祠堂的瞬间,顾玺突然回头,朝着人群中一个容貌稚嫩的少年招了招手。

  顾玺的出现惊起一片呼唤,数十道复杂的目光望了过来,有恐惧、有担忧、有震惊,更多的却是突然炽烈的喜悦。

  顾玺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既然横竖都是一条绝路,我为什么不能用这条命换更好的东西?”

  老人双眼紧闭,表情惨淡。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逆子、是畜生,那从今往后我便不再供奉你们,连同你们的黄粱梦境,以后也不需要再继续存在了。”

  “我难道不该报复你?”

  顾玺言语轻柔,用空着的左手牵着少年,一同走进祠堂深处。

  何其荒诞,何其讽刺。

  跌落的牌位露出一个個藏在其后的罐子,被泡在里面的脑子不安的抽搐蠕动,激荡出连串细密的气泡。

  如果眼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当真是顾玺,那今夜之后他们这些人就将鸡犬得道,从不受重视的支房成员一跃成为顾家的掌权者。

  人性百态就在眼前,顾玺却只是面带微笑,朝着众人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穿过人群走向祠堂。

  被之前的屠杀吓破了胆子,瑟缩躲在长辈怀中的少年还没看懂顾玺的意思,就被人重重往外一推,跌跌撞撞站到顾玺面前。

  顾玺满脸阴沉,一把将屈膝的少年抓了起来。随着他大袖挥动,祠堂内卷起一阵恶风,将祭台上的灵位全部刮落在地,密密麻麻挤满半空的身影同样消散一空。

  “大大伯”

  “看见了吗?祖宗比你更加害怕。”

  一夜之间至亲血脉被屠戮一空,让这位耄耋老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心气,如同一截枯槁的朽木,瘫坐在椅中,面无表情的看着走进来的顾玺。

  顾知微沟壑深重的脸上浮现彻骨的恨意,颤声怒吼。

  “你这是在报复我啊.”老人神色颓然,口中低声呢喃。

  顾玺的话音落下,祠堂内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玺语气冰冷:“我做的这些事难道还不够明显?”

  顾知微脸色骤然惨白,身形摇晃间,头顶的古制冠帽掉落在地,一股难言的苦涩弥漫心间。

  少年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中带着压制不住的害怕和哭腔。

  那座供奉着顾家列祖列宗灵位的神台前,高冠博带的顾知微早已经等了很久。

  此时在祠堂的大门前是意料之中的横尸遍野,十几名眼浮‘刘’字的印信死士如群狼环伺,被围在中间的男女老少宛如一群待宰羔羊,瑟瑟发抖。

  “如果我不曾逼你回到成都县,逼你为了家族赴死”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站在顾玺身旁的少年早在看见顾知微的时候便已经是浑身发软,此刻祖宗就在身前显灵,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摧毁了他的心防,颤抖着就要俯身跪地。

  满墙的灵位如有所感,一时齐齐震颤,老老少少一齐浮现身影,垂眸怒视顾玺,喝道:“逆子敢尔?!”

  顾玺抬手指向顾知微,“但是你千万别学他,他只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他和顾玺之间何尝不是同样的关系,可顾玺的选择却和他背道而驰。

  走完这条登阶血路,尽头便是那座对顾家至关重要的祠堂。

  “来,别怕。跟大伯一起进去给祖宗们上香。”

  顾玺每一步起落,鞋底都会拔出一片猩红的血丝。他慢慢仔细整理过自己的衣领,将散开的发丝重新束到头顶。

  “绝路何尝不能逢生?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怎么对得起眼前的列祖列宗?”

  “畜生!”

  顾知微的目光终于落到少年的身上,一张如恶鬼般的狰狞面目上露出轻蔑的冷笑:“这么迫不及待要为自己培养接班人?顾玺,你费尽心机抢来的家主位置不自己来坐,反而要交给一个外人?”

  黑底金字的灵位落满顾知微脚边,他从椅中猛然站起,抬手戟指顾玺,“你这个数典忘宗、丧尽天良的畜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什么外人,他是我的亲侄子,我是他的亲大伯。”顾玺神情严肃,一字一顿。

  “站好了,不要跪。”

  “您是我的亲大伯,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又怎么敢不敬您,不爱您?”

  顾玺双眼蓦然泛红:“亲生父母到底为何而死,我不愿意再追究,能够降生成长,我已经感激不尽。”

  “我在这座宅楼中读书识字、晋升序列,坦然进入家族的黄粱梦境接受洗脑,强迫自己以‘顾’这个姓氏为荣。在成都县千百个日夜,我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竭尽一切供养整个家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在这座宅楼中昂首挺胸,甚至福荫亲人!可当我真的做到了衣锦还乡,过中门、进祠堂,你却让堂而皇之的告诉我,让自己亲自跳回火坑之中!告诉我,这才是死得其所!”

  顾玺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祠堂穹顶,问道:“大伯啊,我顾玺可曾有错?”

  “没错。”顾知微声如蚊吟。

  “我可曾让家族丢脸?”

  “顾家年轻一辈,无人能望你项背。”

  顾玺低下头盯着老人:“那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是我错了。”

  “晚了。”

  顾玺摇了摇头,迈步走向灵台。

  擦肩而过之时,顾知微这才看见他手中拿着的竟然是一块已经写好姓名的牌位。

  “是我的?”

  “是我的。”

  将牌位放上灵台后,顾玺猛然回身,手抬齐肩,掌心中吐出一根森然枪口。

  砰!
  一颗子弹凿穿顾知微的眉心,轰碎整颗头颅。

  “你不配。”

  随着无首尸体噗通倒地,顾家今夜的骚乱终于尘埃落定。

  顾玺坐进顾知微的那把椅子,横枪在膝,表情怅然若失。

  “大伯,您这是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少年小心翼翼的绕过地上的尸体,半蹲在顾玺的手边,神情关切的望着他。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累了。”

  顾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那大伯您好好休息,我就在这儿守着您。”

  顾玺侧头深深看了眼席地而坐的少年,蓦然大笑出声。

  “今天发生的事情怕不怕?”

  “怕。”少年回答的很干脆。

  “那现在还怕吗?”

  “也怕。”

  “怕什么?”

  “怕外面的风雨一直不停。”

  “会停的。”顾玺眼神欣慰。

  少年仰着头:“大伯,什么时候会停?”

  “等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分出输赢生死,这雨就该停了。”

  少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对话至此戛然而止,顾玺放眼远眺,目光平静。

  狮子山下,藏在一处民居之中的宴场。

  远处山巅沸腾的雷音已经停止,坐在沙发中的刘典脸上表情又喜又惊,又有遗憾和震怒交替变换,一时间复杂难言。

  喜的是他得到春秋会的消息,刘途和李钧同时现身狮子山,两虎相争必有一死。    惊的是春秋会让他现在就离开金陵城,立刻返回倭区,会中会安排人手在城外接应自己。

  遗憾的是事态发展如此峰回路转,自己眼下已经有机会一举荡除内忧外患,一跃成为刘阀唯一的继承人。

  震怒的是春秋会说的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走,就将会有杀身之祸。

  更让刘典惊异不定的是自己父亲的沉默,自从那日书房谈话之后,这位刘阀的阀主就再没有任何动作。

  而且据刘典所知,本该被囚禁在家族内部的天阙武夫张长风,在春秋会的情报中却出现在了狮子山观云观中,而且已经受了自己兄长的儒序印信。

  这一点不得不让刘典开始忧虑,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什么心思。

  沉吟片刻之后,刘典还是决定选择相信春秋会。

  “走,出城!”

  念头既定,刘典不再犹豫,带着一众亲卫朝着宴场外走去。

  一辆乌骓停在路边,已经有下属拉开车门,撑着伞等在一旁。

  刘典躬身刚要钻进车中,一声呼喊突然传来。

  “少爷。”

  刘典循声看去,街边的鹤首路灯发出的光线被大雨打成光团,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赫然正是自己之前派去中院设伏的雷耀!

  刘典挺直腰背,目光打量着站在雨中的雷耀,笑道:“耀哥,你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

  雷耀一言不发,缓步朝着刘典走来。

  “事情办好了?还是你根本没有去办?”

  锵!
  刘典周围的亲卫眼球颤抖,瞳孔深处缓缓浮现出一个‘刘’字。手中刀出鞘,枪上膛,汹涌的杀意直扑靠近的雷耀。

  “为什么?”

  刘典脸上笑意缓缓敛去,冷冰冰的看着对方。

  依旧没有得到回到,刘典脸上戾气渐重,口中低喝一声:“杀!”

  话音出口的瞬间,蓄势待发的亲卫边已经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刘典却猛然转身钻入车内,急促喊道:“快走。”

  嗡.
  乌骓发出低沉的咆哮,飞卷的轮胎刮起寸高的污水,就在即将狂奔而出的瞬间,车尾却猛然翘起。

  轰!
  一道挺拔的身影当在车前,砸落的拳头将整个车头轰成粉碎。

  脸色苍白的刘典纵身跳出车外,落地的瞬间枪口已经对准身前。

  可视线所至除了飘落的雨点和昏黄的街灯,根本没有敌人的身影。

  “这是老爷的命令,我也无能为力。”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冷的气息打在后颈,刘典浑身汗毛陡然竖起。

  “我拿你当兄弟.”

  话音未绝,刘典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地面反倒成了近在咫尺的暗沉的天,自己的视线随着雨点一起飞上高空。

  “我也拿你当兄弟。”

  轰!
  乌骓残骸上爆燃出熊熊烈火,雷耀蹲在刘典的头颅旁,手起刀落,削骨取脑。

  片刻之后,雷耀站起身来,将一个一尺见方的金属箱子背在背后,朝着南城方向走去。

  中元节的街道上飘满了灰白的‘奠’字,周围店铺的招牌不再如往日发出璀璨的霓虹光芒,黑沉沉一片。

  屋檐遮蔽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个被烧得焦黑的铁盆,里面灰烬堆积如山,偶尔能看星点没被烧完的红色碎片,这些都是烧给往生之人的大明宝钞。

  突然间,投影在半空的灰白汉字凭空点燃,变换成一盏盏漂浮的红色夜灯。从街头蔓延到巷尾,一望无际。

  子时已经快结束,这是家家户户在为亡人照亮回去的路。

  恰逢有风吹过,盆中灰烬迎风起卷,呜咽声像是人在低声哭诉。

  出关的鬼魂将要再次与家人离别,怎么能不哭?
  暗沉沉的红光铺满街道,突如其来的热闹声音潮水似的涌入雷耀的耳中,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面上出现许多虚幻的身影,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这些投影出的魂灵站在属于自己的那盏夜灯前,表情悲伤,无声自语。

  漆黑的房屋内响起声声回应,无外乎都是家人安好,切勿挂念。地下有缺,入梦告知。

  雷耀对这些视若无睹,目不斜视,脚步沉稳穿梭在拥挤的鬼影中。

  倏忽一张人脸生生撞了出来,挑起的眉峰锐似利剑,犀利的目光活似孤狼。

  “雷耀?”

  “李钧!”

  恶风打脸,雷耀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仰身,一条裹着甲胄的鞭腿擦着他的鼻尖扫了过去。

  雷耀身影猛然弹起,双手并指如刀分袭李钧咽喉和心口。

  拳脚碰撞不断,炸沸此起彼伏。

  “技击锻体?”

  “身法内力?”

  “你也淬炼了两门武功?!”

  “血肉没烂,那你没受印信,就是自己甘愿当狗了?!”

  砰!砰!
  互换一脚的两人向后荡开,没有片刻停息,立马再次碰了上去。

  鬼来鬼往的潮水中,夹杂入连串闷雷般的脚步,震颤龟裂的地面、被劲风吹翻的纸钱盆子、突然熄灭的红色飘灯,被飞石打碎的窗户玻璃,戛然而止的家人寄语.
  轻蔑的冷笑,震惊的怒喝,铿锵作响的机械甲片,一闪即逝的锋利刀光.
  子时将尽的刹那,所有的骚乱最终以一声痛苦的闷哼收尾。

  雷耀颓然跪坐在地,一截断裂的刀刃插在他的心口,鲜红的血水不断滴落在地。

  他慢慢将背后的金属方盒摘下,放在身前,口中喃喃低语。

  “老爷让我带你的脑子回家,是让你死中求生.我真的拿你当兄弟。”

  咚!
  李钧满脸戾气,一脚落下,将装着刘典脑子的盒子踏成粉碎。

  【获得精通点100点】

  【剩余精通点182点】

  【四品身法洪圣步已学习(饕餮摄取)】

  子过丑至,鬼门已关,整座金陵城从鬼蜮再回人间,

  昔日璀璨的霓虹灯光再次点亮,斑斓的色泽打在武夫残破不堪的甲胄上。

  “马爷.”

  “嗯?”

  红眼中传出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

  “没死就好。”

  李钧伸出已无甲片覆盖的掌心,抬眼看向星月渐明的天空。

  “雨停了。”

  “我输了。”

  顾家祠堂,顾玺突然坐直了身体。祠堂外惊呼阵阵,原来那些如狼似虎的印信死士莫名纷纷倒地断气。

  “大伯,您说什么?”

  少年语气惶然,颤抖的眼眸中泪水汹涌而起。

  “外面的雨停了,告诉大伯,你现在还怕吗?”

  顾玺语气柔和,低头看着少年。

  “不怕了,真的不怕了。”

  少年拼命摇着头,双手试探着想要去抓顾玺的衣袖,最后却紧紧抱住了一条椅子腿。

  “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给外人任何机会,一定要保住我们的顾家,记住了吗?”

  少年带着哭腔应道:“记住了”

  顾玺满意的点了点头,却突然是脸色一冷,厉声喝道:“不要哭,难道哭就能换来活路吗?滚出去!”

  “大伯..”

  “滚!”

  少年在凶恶目光的逼视下逃出祠堂,踉跄着扑进家人的怀抱。

  砰!
  一声枪响突然暴起,刚刚还面带喜色的顾家人突然神情大变,目光呆滞的望着面前这座枪声滚动的肃穆祠堂。

  鬼魂去了该去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