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溪修道已经快五十载,可外貌看着起来却不过是而立之年,虽然自身实力不过刚刚跨入序四不久,但不妨碍他在天师府内拥有超然地位。

  这一切源自于他的父亲,龙虎山三位序三‘大天师’之一的张崇源。

  所以他才能将受令下山,成为执掌整个广信府上百名道官的勋贵人物。将这个山上山下无数双眼睛觊觎羡慕的好差事捞到手中。

  按照常理来说,接下来张清溪只要按部就班接管各县府衙,维持住整块基本盘的大致稳定,那便是大功一件,事后将自己的地仙排位往前提个两位数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以张清溪的头脑和心性,完成这件差事也没有太大的难度。早在旬月之前他便开始着手布局驱逐儒序官员,以及如何尽快消除朝廷遗留的影响力,因此才会有了一夜之前宝钞退市,仙元铺开的命令。

  事情的进展确实也如张清溪所料那般,整体十分顺利。

  不过世事不如愿才是常态,现在上饶县被驱逐的儒序官员甚至都还没走出广信府,刚刚到任的道官就被人闯进府衙杀了个干干净净。

  都不用链接黄粱洞天,张清溪就能猜到如今这個消息肯定已经传遍了整座龙虎山。

  现在整个广信府,乃至是江西行省,不知道有多少道序正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原本是一件坐等论功行赏的好事,现在却有了变味的趋势,甚至可能让自己的父亲在天师府内被对手借机嘲讽几句。

  这是张清溪不想看到,也无法容忍的事情。

  “这是打了我的脸,还要断我的路啊。”

  一辆特殊改制的加长车驾中,张清溪感叹一声,抬手指着窗外略显阴沉的天色,对着坐在对面的道人轻声说道。

  “天看人心,人心不轨,就连天也变得不好看啊。你说是吗?阳龙师弟。”

  道人身形魁梧,满脸络腮胡须,赫然正是在倭区试炼中因为表现得体而被拔擢升入天师府的阳龙。

  “居然有人敢在龙虎山的地界犯事,确实是始料不及。”

  阳龙神情肃穆,语气不卑不亢。

  “阳龙,你说闯进上饶县府衙杀人的,会不会是那个叛徒?”

  “师兄你指的是?”

  “当然是曾经的斗部天师,我们的好师弟,陈乞生。”

  张清溪打趣道:“除了他以外,难道龙虎山近几年还有其他的叛徒?”

  阳龙闻言沉吟片刻,缓缓道:“惨案发生之时,上饶县府衙百丈范围的黄粱梦境被全部屏蔽,因此并没有行凶者的画面传回,所以并不能确定就是陈乞生所为。不过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有这份胆量在龙虎头上动土,恐怕都不是什么小角色”

  “师弟你这是在担心我们此行会遇见危险?”张清溪反问。

  阳龙沉声道:“我只是想提醒清溪师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山河动荡,什么妖魔鬼怪都可能会跳出来。我甚至怀疑对方现在就躲在暗处,等着我们自己钻入陷阱。”

  “你也说了这里是龙虎山,连儒序都只能夹着尾巴狼狈灰溜溜的滚蛋,你觉得他们闯了祸难道还敢在这里停留?我们的头顶可有是道祖在看着呢。”

  张清溪看着欲言而止的阳龙,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师弟你放心,我可没有那份除魔卫道的闲工夫。我们这次去上饶县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准备了几个替死鬼,到时候在府衙门口一杀,控制住局面就是了。至于真凶到底是谁,自然有其他人去追查。”

  果然投胎才是修道的第一步啊。

  只要有一个好老子,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会有人帮忙擦屁股。

  阳龙心头感慨连连,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点头应道:“师兄算无遗策,是我多虑了。”

  “其实咱们师兄弟间,根本用不着这么拘束。”

  张清溪笑道:“清律和清圣一向与我交好,虽然他们现在散了道,但我还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来看待。要不然天师府那么多毛遂自荐的人,我怎么会唯独就挑选伱跟我一起下山?”

  “师兄的一番苦心,阳龙铭感五内。”

  阳龙恰到好处露出一副感激的神情,引得张清溪满意一笑。

  “你在倭区试炼中临危不惧、临难不退,为了维护宗门尊严不惜赴死的行为,不止是我,就连我父亲也是十分欣赏的。”

  张清溪口中的‘父亲’是谁,阳龙当然知道。

  他也明白张清溪为什么会单单钦点自己下山,协助对方管理道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山下如此,山上也是如此。凡人如此,仙人亦是如此。

  在龙虎山中,除了现任‘张天师’,龙虎山之主,白玉京天仙张崇炼之外,便是张崇源和张崇诚两名序三大天师分庭抗礼。

  张清溪是张崇源的独子,一言一行自然代表着张崇源这一方势力。

  眼下的示好也是为了拉拢自己,还有自己身后的‘阵部’。

  在大明帝国的道序之中,流传着一句用心颇为恶毒的话语:山上修道士,龙虎张家人。

  散播这句话的人背后存了什么心思,自然是不用多说。

  但无风不起浪,张家人在龙虎山内的尊崇地位确实是毋庸置疑。

  甚至在阳龙自己看来,龙虎九部只是张家人的外门仆从,像自己这种进入天师府的外姓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管家。

  所以对于张清溪的拉拢,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祖庭无尘’,这是张天师亲自下达的法旨,自然也就是我们龙虎山眼下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眼下以道官驱逐儒官,只不过是刚刚开始,接下来肯定会有更多、更棘手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办。”

  张清溪望着阳龙,柔声笑道:“师弟你一定要多多帮我分担啊。”

  “师兄请放心,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自然不能不识抬举。”

  先前的不卑不亢,不过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好印象。现在张清溪亲自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阳龙自然不会再继续端着架子。

  “只是师兄,我们现在突然出手接管广信府的所有府衙,难保新东林党那边会恼羞成怒,要不要提前做些防备.”阳龙脸色忧虑道。

  “不用担心,新东林党不会出声的。他张峰岳的试探都走出了第二步,我们现在不过是稍稍回应一二,已经算给足了对方脸面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而且这‘地上道国’可不只是我们一家在做,就连隔壁的阁皂山也是一样。”

  张清溪语气突然加重,冷声道:“不过这些道痞也真是不要脸,居然照搬我们用仙元收兑宝钞,要不是父亲不同意,我早就派人去袁州府用宝钞剐他们的一层皮下来了。”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可江西行省却是罕见的两虎并存之地,龙虎山天师道与阁皂山灵宝道东西对峙,彼此之间素有仇怨。

  龙虎山的历史比大明帝国建立还要早上千年,供奉的祖师为张道陵。因为入门奉道者须要献出五斗米作为道礼,又称“五斗米道”。而且因为门内道教徒尊称张道陵为天师,所以也被称为“天师道”。

  在崇祯中兴之后,序列的出现让‘成仙’不再是只存在于道家典籍上的神话故事,而是实打实的有迹可循,有路可走。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后,帝国内的道观寺庙的信徒人数一时间迅猛暴增。

  毕竟连皇帝都抵挡不了长生的诱惑,更何况是普通百姓了。

  而龙虎山作为当时没有争议的道门祖庭,自然享受了数百年的鼎盛香火,威压其他道门仙山,风光无限。

  而尊崇葛玄为创派祖师的阁皂山,除了创派历史比龙虎山短了一截以外,在发展过程中更是大量吸收佛教教义,教义从渡己转为了渡天下,倡导修道之人必须行善积德,从而被天下道门所看轻。

  一衣带水的龙虎山更是隔三差五便会去寻阁皂山的麻烦,阁皂弟子如果在山外碰见龙虎山的人,一贯都是退避三舍,免得无辜惹上祸端。

  甚至阁皂山内很少有历史能够超过百年的仙师法相,就连最为重要的祖师堂也翻修过不少次。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天下分武’爆发。

  在那场围剿武序的战事之中,阁皂山异军突起,门派内各种天才弟子、玄妙法门层出不穷。再加上那一场‘道门内乱’,导致阁皂山在战后的综合实力一举赶超龙虎山,成为整个江西行省的道门执牛耳者。

  按理来说,终于翻身的阁皂山肯定不会跟龙虎山和平相处,有仇报仇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奇怪的是,这些年来阁皂山除了将南昌府收入囊中之外,却并没有过多危难龙虎山,继续维持着两虎并存的局面。

  “阁皂山干这些偷学剽窃的下作勾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师兄根本不必介怀。”

  阳龙顺着张清溪的话吹捧了两句,神情振奋道:“看来咱们道序终于要开始反击了啊,我早就在等着这天了!”

  “龙虎何曾向人低过头?反击只是迟早的事情。眼下‘道庭无尘’只是我们走的第一步,接下来很快就会有第二步。”

  张清溪语气平静,眉眼之中却有着一抹难掩的傲意:“师弟你最近可曾在山门中听到什么传闻?”

  阳龙试探开口:“师兄你难道说的是关于张天师他老人家的”

  “没错,如今张天师正在进行‘合道’,只要跨过这一道门槛,便能晋升序二。届时他老人家就会下山进京,为小皇帝补齐这些年落下的课程。我以前可是常听他老人家念叨,说自己愧对先皇的托付,哪怕是丢了龙虎,也决不能让皇帝受奸臣摆布。”

  张清溪看着脸色蓦然涨红,眼中满是神往的阳龙,笑道:“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北直隶就会成为我们龙虎山的基本盘。到那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师弟你至少也能分到一府之地,为龙虎山坐镇一方。”

  “多谢师兄!”

  阳龙顿时感激涕零,忙不迭拱手抱拳,腰身蹿直,头差点撞到车驾顶棚。

  就在这时,前排驾车的黄巾力士提醒张清溪上饶县府衙要到了。

  明明是烈日光挂的正午时分,府衙所在的街道却是封门闭户,比深夜子时还要寂静无声。

  车轮碾过经年日久被磨的光滑的石板路,缓缓停在血色犹新的府衙门前。

  “我以前就跟天师府提议过,如今修道都是在黄粱梦境之中,根本没必要把基本盘弄成现在这副古旧破烂的模样。可阳龙你猜怎么着?我父亲用一句‘道可以新,但人心不能新’就回绝了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张清溪说笑间推门下车,可就在鞋底踩上青石街面的瞬间,猛然袭来的彻骨寒意便将他的四肢百骸彻底冻结。

  目光穿门过檐。张清溪看的很清楚。

  在那座躺满尸体的大堂内,一个面容浸在阴影之中的男人正翘着腿坐在那把椅子之中。

  气质淡定从容,像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挖好了陷阱,在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你怎么还在这里?!”

  张清溪下意识脱口而出,心头涌起的恐惧便攥住了他的心脏,恐惧、后悔、不甘等等一连串复杂剧烈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喘了一口粗气,眨了一下眼睛。

  视线明暗的瞬间,一个指骨嶙峋的拳头在张清晰的眼中不断放大,剥离了痛觉的他感受不到痛苦,但眼中的色彩却在快速抽离,无边无际的黑暗潮水般涌来。

  在昏厥前的一瞬间,张清溪恍惚中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却不是自己认识的陈乞生。

  “是谁偷袭我”

  一旁反应过来的黄巾力士正要扑上前为主报仇,就被李钧随手一拳头轰爆了脑袋。

  李钧提着张清溪的衣领将人拉出车外,低头看向车中,只见五大三粗的阳龙并着两腿,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迎着李钧诧异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阎君大人,好久不见了.”

  “这你们俩?没别人了?”

  “没了。”阳龙连忙摇头。

  李钧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冲着阳龙挑了挑下巴:“那咱们怎么说,打吗?”

  “我投降。”

  上饶县府衙内。

  阳龙交代了张清溪的身份以及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发现李钧依旧悠闲坐在原位,浑然没有半点跑路的意思。

  “明明知道有人刚刚血洗了这里,你们就这么直愣愣的追过来?真就这么不怕死?”

  谁能想到是你在这里?谁又想得到你杀了人还会在原地守株待兔?
  阳龙心头腹诽不止,苦笑道:“阎君大人,广信府毕竟是龙虎山宗门所在啊。”

  “噢”

  李钧故作恍然:“所以你们就没想过会被杀一个回马枪?”

  “大人,龙虎山在贵溪,距离这里并不算太远,如果你心头消了火,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早点逃,是吧?”

  李钧接上了阳龙没说完的话,笑道:“可我不过才刚到,你们龙虎山连让我歇歇脚的时间都不给,未免有些太霸道了吧?”

  “他的份量不轻。”

  阳龙指着李钧脚下踩着的张清溪,苦口婆心道:“道序也不是儒序,不太会计较得失分寸,杀之后患无穷啊。”

  “替他求饶,却不替自己求饶,阳龙你进了天师府之后还真是变得忠心耿耿啊。”

  李钧话音中满是戏谑味道。

  这也不怪李钧会如此,在倭区的时候,阳龙就曾和他唱了一出‘忠肝义胆’的双簧戏,骗得了天师府的青睐,所以李钧很清楚阳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大人你执意要杀他,那能不能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

  阳龙急声说道:“玄斗师叔的事情与我无关,甚至我还偷偷给阳玄陈师弟传过消息,这一点他可以替我作证!”

  “老陈跟我说过,可他的原话是你跟他互相利用啊。”

  阳龙脸上表情僵硬,却听见李钧话锋一转:“不过我听的出来,他对你还是有些感激,所以命我可以给你留。”

  “多谢阎君大人!”

  “你先别着急。”李钧脚尖点了点地上的张清溪:“这个人如果死了,你难道还能囫囵回去?”

  阳龙眼眸一低,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被张清溪钦点下山,在天师府的眼里自然就是张清溪的人。

  现在‘主人’死了,他这个当‘仆人’的怎么能毫发无损?
  看来只有兵解才能勉强说的过去了啊
  阳龙一时间表情犹豫,似乎难以做出这个兵解的决心。

  “你眼前只有兵解一条路,等你在山上醒了以后大家还认不认识都得两说,那不如现在多聊两句?”

  李钧脚尖挑起张清溪的身体,一条械臂猛然从身后探出,五指扣住张清溪的面门,甲片延展将整个头颅包裹进去。

  “现在我们应该有不少的时间。”

  李钧指了指头顶,笑问道:“现在应该看不见了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李薪主你变了很多啊。”

  阳龙叹了口气,脸上那副贪生怕死的怯懦潮水般褪去,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我不过是久病成良医罢了。不过阳龙你倒还是一如既往啊。”

  现在的阳龙,才是李钧记忆中那个以外姓天师身份,将张清律、张清圣等一众龙虎山嫡系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阵部’天师!
  “都是为了活命罢了。”阳龙自嘲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