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苏策的对话后,李钧并没有选择在医疗室内继续静养,而是来到了百户所的顶楼。

  此刻天色已晚,隔街而望的夫子庙也已经散学,四野一片静谧。

  至于远处繁华的城区,和位于城市边缘的百户所更加没有关系。

  李钧跨坐在天台边缘,迎着夜风重重吐了一口气。

  荒世烈不是他晋升独行武序四的仪轨,这一点确实出乎了李钧的预料。

  随着鸿鹄的退场,以及德川宏志这些倭寇领军人物的死亡,新政的推行已经再无任何阻碍。

  这是倭区锦衣卫向新东林党传达出的善意,也是对即将到来的裁撤的默认。

  接下来便是等着那些门阀子弟完成利益的分配,随后倭区便会彻底沦为故纸堆中的一个名词,取而代之是大明帝国一个新的行省。

  但是这并不代表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内,倭区会风平浪静。

  但现在李钧想不出来能让自己浑身基因沸腾的事情,难道要自己推翻整个新东林党?

  李钧又朝嘴里灌了一口,说道:“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可能还在九龙街当一个浑水袍哥。骑着我那辆机车,穿街走巷,白天收钱,晚上砍人。闲下来就吃顿火锅儿,再找个改造程度不高的流莺泄泄火。”

  相反,很可能还会数场凶恶争斗。

  武夫独行,是身前无人可以拦路,不是身后没有手足跟从。

  要不然,苏策也不会跟自己说要把这些兄弟扶上马,再送一程。

  谢必安自行醒来的时候,李钧正带着人在大阪城,不过负责看护的杨白泽还是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他。

  其实哪怕李钧现在已经到了武序五祸首的巅峰,但他依旧没有彻底搞懂为什么在大阪城杀了余沧海之后,自己就能完成那‘祸事’的要求,从而得到晋升。

  这或许是一条方法,甚至可能让自己晋升不止一个序位,但那也要做得到才行啊。

  但他同样很清楚,如果没有这些人,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了某个灯光昏暗的街头,被别人剖开了胸膛,摘走了五脏。

  所谓的仪轨,简而言之,便是指导自己达到这一要求的方法步骤。

  “我已经问过了邹客卿了,还有救,就是可能有点麻烦,得花点时间。”

  “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所以李钧迫切的需要提升自己的实力,只要自己能够晋升序四,不说能够戳瞎所有在暗中觊觎的眼睛,起码也能有把握护住身下这座百户所中的自己人。

  “跟你比命硬,那得让邹四九好好算算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了。”

  “一个死了很久的胖子。”

  谢必安笑着点了点头:“知道钧哥你以前在成都府的时候爱喝这个,我专门找人从帝国本土运来的。这种不掺假的纯正明酒,在倭区可不好找。”

  李钧揉了揉眉心,开始从头梳理自己一路晋升所遇见的所有仪轨关卡。

  背后传来谢必安的声音,李钧回头望过去,谢必安双手拎着两瓶瓶装明酒,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天台。

  李钧轻声重复着苏策的话,心头的思绪便越发沉重。

  “不过就算医不好也没关系,反正现在犬山城百户所也用不着我跟别人动手,我就躲在背后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今后的路,要自己去走。”

  他只是一個来到这个世界,便马不停蹄开始挣命的人。

  死在自己手上的从序者不少,儒释道三教皆有,甚至连门派武序也都杀过。

  更何况自己走的还是一条没有前人,连苏策这样的武序雄主都无法指点的道路。

  “听你这么说,那这个胖子可是恩人啊。”

  如果说独行武序的仪轨产生是来源于那些记录着各种武学的基因,是那些在‘天下分武’之中死亡的武序前人的遗憾。

  可如果路真的那么好找,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路之人了。

  袁明妃、范无咎、谢必安、夜叉、画皮、鸨鬼.,甚至是陈乞生和邹四九他们这些特聘客卿。

  “其实以我的水平,根本喝不出真假,我只是每次喝到这个酒,就会想起一个老朋友。”

  以前苏策曾经跟自己提过,破锁晋序的标志是现在苏醒的基因沸腾到顶点,最直观的体现便是自己的精气神同时舒爽到极限。

  谢必安语调轻松,随手将一支酒瓶递给了李钧。

  想到这里,李钧不禁笑出声。

  李钧接过酒瓶,仰颈猛喝一口,躁烈的火线从咽喉直插入胃,原本因为刚刚苏醒,还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但在晋升祸首的时候,仪轨的内容分明已经不再局限于某条特定序列的从序者,而是演变成了一些模棱两可的事件。

  “身体真不能再用了?”

  那是两条用来代替双脚的外挂机械义肢,在登上天台之后,便重新变形回了轮椅模样。

  李钧愣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确实是恩人。可惜就是命不够硬,被我给克死了。”

  毕竟不是谁都甘愿就这样把自己辛苦赚来的功勋拱手让给别人,哪怕对方是高高上的门阀豪族。

  李钧不是一个大包大揽的人,更加不是一个看到无关之人送命便会怒气冲冠的圣母心肠。

  “剑南烧春?”李钧咂摸着嘴巴,拎起酒瓶看了一眼。

  “谁?”

  谢必安跟着笑道,等笑声散去之后,他缓缓说道:“袁姐让我告诉钧哥你,在大阪城事情之后,她和陈客卿他们都往前走了一步,让你别太担心。”

  李钧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还有夜叉和鸨鬼他们,他们没胆子自己来说,在下面缠了我半天,非让我告诉你他们都不喜欢跟着儒序的人做事,哪怕是让他们脱了这身衣服,他们也不愿意。反正锦衣卫的俸禄也就只有那么三瓜两枣,丢了也不可惜。”

  谢必安话音顿了顿,轻声道:“我和小黑也是一样。”

  李钧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其实,杨白泽那小子是一个不错的好人。”

  “好人是好人,可惜太斯文,跟咱们这些糙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谢必安摇了摇头。

  “合着你们都挺粗啊,挤得别人都没空间了?”

  李钧咧嘴笑道:“不过我的命硬啊,你们一个个的胆子都这么大?”

  “我们的命也不软啊,既然大家都是些灾星,干脆就不要去祸害别人了呗,咱们自己玩儿得了。”

  谢必安正色道:“他们还说,要是伱不答应,那他们就让范无咎带着他们去参加鸿鹄,也去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是实在不行,干脆就地直接落草,把户所里的装备全部带走,去城外当流寇。反正都要另谋生路,那不如找些熟悉的行当来干。”

  李钧闻言冷笑道:“没想到咱们这样一个小小的百户所之中,竟有这么多想要造反的卧龙凤雏啊!如果我没猜错,这句话应该是范无咎那混蛋说的吧?”

  谢必安哈哈一笑,选择了默认。

  “其实大家的想法也能理解。”    谢必安舔了舔嘴唇,缓缓道:“以前老鬼说过一句话,像我们这些倭区锦衣卫都是只能进不能退的过河卒。生时只能握紧手中刀,死后方可再见故乡月。”

  “可卒子当得久了,总会有想要摆脱枷锁,回头看看的时候。这个机会别人不会给我们,他杨白泽或许会给,但是他还没这个能力给。所以我们只有靠自己去挣这份自由,跟着钧哥你去挣。”

  言至此处,李钧没有再继续扭捏,也没有必要再犹豫。

  “要跟着我一条道走到黑,没问题。但你一会也帮我告诉那群兔崽子一声,他们百户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所以他们一个个最好都给我好好活着,要是死了,老子可没钱给你们发抚恤啊。”

  “没问题,以咱们犬山城锦衣卫的德性,要是没抚恤,他们可死不起。”

  谢必安暗自长出了一口气,抓着酒瓶浅浅抿了一口,满头白发用一根带着焦痕的木簪束在头顶,滑落的袖口露出用红绳系在手腕上的桃符。

  “还是放不下?”

  李钧不着痕迹收回眼神,平静问道。

  “放下了,那就不是人,是畜生了。”

  谢必安将酒瓶杵在腿上,眉头微皱,双眼定定看着远处的夜色。

  “我在被罗城炼成黄巾力士的时候,眼前最后浮现的画面,便是她躺在血泊之中的样子。她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走的时候却是满身血迹,肯定很不舒服。”

  “其实在我昏迷不醒的这段日子,我的意识一直停留在一块残破的洞天幻境之中。在那里,没有这么多街道,这么多人。只有一间狭小的居酒屋,我和她坐在炉火的两边,她弹着琴,我唱着歌。”

  谢必安话语停了下来,仰头将半瓶酒一饮而尽,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首歌不断的循环往复,唱来唱去都是那一句‘等他的情郎衣锦还乡’,他妈的怎么也唱不完。”

  “后来我烦了,不唱了,她就这么坐在我面前,流着眼泪,直勾勾的用眼睛看着我。”

  谢必安嘴唇颤抖,手指戳指着自己一双缠满血丝的眼睛前。

  “钧哥你知道吗?她不想让我走啊。”

  谢必安声音沙哑:“因为这是她留在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痕迹了。我愿意陪她呆在这里,真的愿意,就算这里的时间短到让我连一首歌都唱不完。”

  “可我最后还是走了,因为我要去给她报仇。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阁皂山,而我只是一只微如尘埃的蝼蚁!”

  谢必安将瓶中酒一口喝干,抬脸看向头顶的天穹。

  “我醒了,她也就消失了。钧哥,她的名字叫绯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记着啊?我担心我有一天会忘了。因为要给她报仇的路实在太高太陡,我怕自己实在没有余力去记住了。”

  “这个名字,任何人都没资格帮你记住,你只有靠你自己。不过还有一句话你也得记住了。”

  李钧转身跃下天台,拎着那个已经空了的酒瓶,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路远了,我背着你走。山高了,我扛着你爬。只要我们这群人没死完,迟早能带你登上阁皂山,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跟他们算一算,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谢必安的头颅压得极低,没有发出任何回应,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看见他的肩头在以微小的幅度在不断抖动。

  李钧不再停留,拎着空酒瓶朝扶梯处走去。

  楼梯口,袁明妃依靠着墙壁,手中抓着那根古式的烟杆,轻启的红唇喷出淡淡的白色烟气。

  “你安慰人的办法,还真是粗旷啊。”

  “说那么好听有什么用?”

  李钧随手将酒瓶塞进袁明妃的怀中,迈步朝着楼下走去。

  “给杨白泽带句话,告诉他,他帮我解决一份五品身法,我帮他摆平那个王长亭!”

  白帝混堂。

  马王爷带着敏而好学的范无咎和蚩主在楼下上实操课,不想跟沆瀣一气的邹四九则孤身一人上了顶层浴池。三下五除二脱得赤条条,浸进滚烫的泉水之中,略带青肿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惬意的神情。

  “果然生活不止只有打打杀杀,还得要劳逸结合啊”

  邹四九将一块白帛浸湿,盖住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

  “邹大人您可是好久没有光顾白帝混堂了,老身可是想您的很啊!”

  跪坐在池边的汤婆笑容满面,语气格外殷勤。

  “你可就别想我了,我就算把所有的签都求一遍,咱们也没那个缘分。”

  邹四九掀起白帛的一角,露出一只眼睛瞥过来。

  汤婆赔笑道;“大人您说笑了,想你的可不止老身,还有咱们白帝混堂所有的姑娘呀。”

  “这还差不多。”

  邹四九懒洋洋道:“邹爷我这么久没来,你这里有没有开发什么新花样?”

  “当然有了,无论是明人的,还是夷鬼的,是书里写的,还是凭空想的,只要您开口,老身这里全都有。”

  汤婆笑道:“就是不知道大人您今天晚上对什么感兴趣?”

  “今夜我要打老虎,给邹爷我挑一个最能吃人的。”

  “老身这就去。”

  汤婆跪行退后,悄无声息退出房间。

  不多时,房内再次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叔叔.”

  邹四九浑身如同过电般,泛起阵阵酥麻,只见他一把扯下脸上的白帛,狠狠摔在水面上。

  “唉,嫂嫂快些过来.”

  升腾的水雾之中,一具嫩白躯体从另一侧滑入池水之中,朝着邹四九的方向游去。

  水声扰人,气氛暧昧。

  “叔叔.”

  娇柔的喊声飘荡在池面,女人蕴满魅意的眼前却突然撞进一道犀利的腿影!

  砰!
  池水激荡,哗哗作响。

  女人后背狠狠撞在浴池边缘,湿漉漉的头发披盖着低垂的头颅,一时间不知死活。

  “我叔你妈个头,我不管你是谁,想要找邹爷我谈事,能不能别选这种关键时候来恶心人?”

  邹四九潇洒收脚,抓起岸上的浴巾围在腰间。

  “别装死了,报身份吧。”

  话音落地,几乎被一脚踹进浴池墙壁中的女人拔出双手,撩开盖脸的长发,露出一张漆黑如墨的眼睛。

  “阴阳序,东皇宫,邹子排位壹零八,吕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