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玺资质驽钝,爬不上这架登天梯,也乘不上这股扶摇风。”

  顾玺双膝跪地,埋头恳求道:“我这次回乡省亲,就是想当面告诉大伯您,我无法胜任成都县县令一职,请您在家族内另谋子弟,接替我的位置。”

  “你说什么?”顾知微脚步一顿,愕然回身,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顾玺,“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顾玺咬牙抿嘴,一言不发,只是以头抢地,额头砸的砰砰直响。

  “为了帮你拿到成都县县令的位置,我耗尽了积攒一生,连自己被迫致仕之时都舍不得用的香火情,现在你告诉我,就因为怕死,所以i你想放弃?!”

  顾知微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竟抬脚踹在顾玺的肩头,将他踹翻在地。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座祠堂里的每一块牌匾,每一个副楹联,看看那些祖宗的牌位!”

  顾知微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指戟指祠堂深处。

  “在他们之中,有人为了培育出更好的基因,屈尊降贵去和基本盘里的那些贱民结亲。有人为了替族人求得一个官位,躬身服侍豪门贵族,为奴为婢、供人驱使。有人为了能让顾家在金陵站住脚,甘愿在庙堂上替人以死谏言,活生生撞死在那座高不见顶的皇宫禁楼之中。”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顾知微最后的留下的那句话,在不断的回响。

  “东风恶,人情薄”

  曾几何时,作为一名旁系子弟,顾玺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座看似华贵,实则逼仄的三层阀楼,去建功立业,一展抱负。等到再回家之日,顾阀能为自己开中门,让自己进祠堂。

  “你就算是死,也得给我死在那座衙门里,死在那個官位上!”

  能自己的价值被全部榨干之后,最后的结局恐怕就是被取出脑子放进坛中,然后竖上一块冷冰冰的牌位。

  等到下一个前来祭拜的子弟跪地叩头之时,自己再以投影的方式出现,递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笑容和欣慰的眼神。

  “连你这样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东西都如此惜命,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为家族献出一切?”

  但真当一切如愿发生,顾玺回看来路,才终于幡然醒悟。

  要死在县衙内,死在官位上。

  现在家族需要自己把命奉献出来,去换取一个能够继续在金陵城生存的机会。

  直到坐进自己的座驾,顾玺依旧是满脸失魂落魄,完全想不起自己是何时从地上爬起来,又是如何离开的顾家宅楼。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家族手中的一件工具罢了。

  所以在得到朝廷的任命之后,自己一度意气风发,认为所有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顾知微低头死死盯着瘫软在地上的顾玺,良久之后愤然转身。

  所以当顾家得到进入成都府资格,所有大房子弟却都不愿意前往的时候,他毛遂自荐、主动请缨。

  这些年来,他宵衣旰食、呕心沥血,经营所获的利润除了留下少许维持产业的正常运转,其他的全部尽数交给了家族。

  顾玺两眼茫然发直,口中喃喃自语:“序列、名望、权势,我都不想要了。我现在只想要一条生路,为什么不能给我?”

  “现在就滚回你的成都县。”

  砰!
  顾玺突然重重一拳擂在前排的椅背上,眼神中的茫然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是如有实质般的怨恨。

  “说什么是为了帮我当上成都县县令而耗尽了人情,你明明是自己察觉到了危险,所以在激流未起之时,选择致仕抽身,想保住自己的命!顾知微,我的好大伯,你真以为我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微以脚踏地,怒声道:“正是有了这些先人的不惜荣辱、前赴后继,这才有了你从小生长的这栋宅楼,这才有了如今名列门阀的顾氏家族!现在你居然因为个人的生死而畏缩不前,伱怎么对得起他们,怎么对得起这个‘顾’姓?!”

  “为什么你能活,而我就不能?凭什么?!”

  “想活?简单,我可以帮你。”

  耳边突兀响起的声音,让顾玺浑身汗毛陡然竖起。

  他骇然抬头,却发现自己的车驾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

  驾驶位上的人回过头来,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容撞进顾玺的视线。

  “好久不见了,顾少爷。”

  李钧微微一笑,却让顾玺浑身汗如雨下,背心瞬间湿透。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从基因中蹿升而出,死死攥住顾玺的心脏,让他感觉浑身麻痹,开合的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别害怕,我要是真想杀你,你现在已经投胎很多次了。”

  顾玺根本不敢与李钧对视,眼眸下垂盯着自己的膝盖,口鼻并用大口喘息着,一颗颗汗珠不断从鼻尖滴落。

  李钧见他这副模样,无奈的挑了挑眉头,竭力收敛起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气。

  “你不,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片刻之后,顾玺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磕磕巴巴的开口。

  作为曾经在成都县有过来往的‘老熟人’,顾玺一直都在关注李钧的消息。

  虽然他只能接触到儒序内部一些保密级别较低的邸报,但这并不妨碍他能从零碎的只言片语中看出,自己和对方已经是虎羊异位。

  顾玺想要离开成都县,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担心会遭到李钧报复。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金陵城中遇见对方。

  “我想请顾少爷你帮个小忙。”

  ‘少爷’二字听得顾玺浑身发软,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钧哥您说笑了,以前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其实我一直都想为当初的那些误会,当面向您道歉,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顾玺越发进入状态,表情诚恳道:“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您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尽管安排。”

  能言善道、能屈能伸。

  在贫贱面前势如雷霆,在威武面前倒头就拜。

  这顾玺倒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儒序。

  “我这次来金陵城,是想找几位老朋友叙叙旧,但是别人门高院深,恐怕不太欢迎我这种不速之客。”

  李钧笑道:“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去探探口风,看看对方的家门朝哪里开,家中又有几口人,谁是他的挚爱亲朋,谁又是他的手足兄弟。”

  这是要上门杀人啊!

  顾玺浑身一颤,试探问道:“不知道钧哥您想让我去探口风的这位老朋友,是谁?”

  “你认识的。”

  李钧语调轻松道:“新东林党一等门阀,金陵刘家。”

  “钧哥,不是我找借口,只是.”

  顾玺小心翼翼道:“顾家在金陵城内只是末流的三等门阀,和刘家相比一个天一个地,我更是早就被家族外派出去,和对方攀不上半点关系,这件事办起来恐怕很难。”

  “再难,难道还能比你在成都县的处境还要难?”

  李钧不以为意笑了笑:“还是说,你甘愿被家族推出来,充当他们从新政中攫取利益的垫脚石?”

  这句话如同一把快刀,直插顾玺的心脏。

  “我当然不愿意。”

  “我不喜欢跟人讨价还价,也没兴趣在这里听你诉苦,大家就开门见山吧。”

  李钧直接了当道:“帮我摸清刘家的情况,我可以帮你宰了顾家现任的家主。”

  “就算顾知微死了,只要我还继续呆在成都县县令的位置上,一样难逃死路。”

  前有狼后有虎,横竖都有丢命的风险,倒是让顾玺放下了心中的畏惧和脸上的伪装,坦然道:“如果您可以再帮我从成都县的位置上离开,我一定把这件事办漂亮。”

  李钧嗤笑道:“让一个匪帮一个官挪位置,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官杀民、匪杀人,大匪被招安就可以做官,大官失了势也要成匪,这两者其实没什么区别。如果您愿意,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帮你掌控顾家。”

  李钧淡淡道:“如果你用一座三等门阀都不能给自己换到一条生路,那.”

  “那就是我顾玺命不好,没资格活命。”顾玺接过话茬,神情坚毅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等你的消息。”

  李钧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推门下车。

  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往来的人群之中,顾玺才终于慢慢吐出了那口一直憋在肺中的浊气,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座位上。

  情绪接连几次的剧烈起伏,让他感觉到疲惫无比。

  还在不断翻涌的念头更是让他心力交瘁。

  顾玺颓然将头靠在车窗上,怔怔看着远处街道上一条向地底伸展的宽阔通道,不断有人从中进进出出,像是进出巢穴的蚂蚁。

  通道的上方立着一块由红黄灯管交织而成的标志牌,上面还写着几个字。

  金陵地龙—大通街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