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玄岳观的禁闭室,原本关死的窗户被人掀开一角,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翻了进来。

  对方刚刚落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儿便飘进了陈乞生的鼻子中。

  黑白分明的视线中,周遭的一切都呈现枯寂的黑色,只有赵衍龙的身影泛着灰白。

  只见他一边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陈乞生不要出声,一边蹑手蹑脚从腰后摸出个铁锅。

  “嘿嘿,这可是好东西,地道的跑山猪肉,没加任何农序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衍龙将铁锅放在陈乞生面前,掀开锅盖,香味混着热气一起扑了出来。

  “伙房那群孙子居然敢跟咱们师兄弟动手,还害得师弟你被观主关禁闭,这口气师兄我必须帮你出了。所以我就把他们的存货一股脑给端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赵衍龙一边揉着被烫得阵阵刺痛的后腰,嘴里嘿嘿笑道:“快尝尝。”

  陈乞生徒手捞起一块塞进嘴里,点着头道:“香!”

  “香就多吃点,这次管够。”

  赵衍龙两只手抱着膝盖,蹲在陈乞生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悻悻道:“师弟,其实当时师兄我真不是没胆子跟你一起面对,我其实是准备去搬救兵来着。”

  陈乞生翻出一根棒子骨,埋头啃的正香,没有搭理赵衍龙。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相信我啊。我要是骗你,我”

  赵衍龙眼珠子四处乱转,最后落在陈乞生背后的神台上,指着台上的灵官神像说道:“我要是骗你,那就让灵官大人惩罚我这辈子都不能练出真气,一辈子都入不了道,怎么样?”

  兴许是散乱的发髻打扰了自己吃肉,陈乞生抬起一只糊满油水的手扒拉开眼前的发丝。

  恰逢一柱月光投下,照出他满脸淤青和血痕。

  赵衍龙看到这一幕,顿时就跟泄了气一般,蹲着的身体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到地上。

  “师弟,我承认我胆子小,我没骨气,我知道错了,你就别怪我了,好不好?”

  赵衍龙哭丧着一张脸:“当时对面人那么多,我又不擅长跟人打架,一见血我心里就开始发慌,一发慌我就脑袋一片空白,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也不知怎么的就跑了,把师弟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我不怪伱。”

  “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嗯?”

  正在不断谴责自己的赵衍龙话音猛然一顿,眼中涌出惊喜:“师弟你说什么?你真的不怪我?”

  “真的不怪,师兄你以前从伙房带的肉我也吃了,对面要找麻烦自然也有我一份。而且打架这种事情,我擅长,自然该我来了。动脑的事情,师兄你擅长,大家分工合理,哪儿有什么好怪的。”

  “你真这么想的?”

  见陈乞生这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赵衍龙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

  “当然了。这肉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可全吃了啊。”

  “当然要了,小兔崽子,给我留一点。”

  赵衍龙这才发现锅里的肉已经见底,忙不迭窜起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双筷子抢进锅中。

  昏暗的禁闭室,有月光点灯。

  威严的神像下,是肉香阵阵。

  两个少年头碰着头,吃的满嘴流油,偶尔对视一眼,都是开心满足的笑容。

  “这跑山猪是真地道,根本就不是农序出产的那些歪瓜裂枣能够比拟的。”

  赵衍龙将最后一口肉咽下,斜靠在蒲团上,心满意足的打了個饱嗝。

  “对了,师兄,跟你说个事儿,我好像练出真气了。”

  陈乞生抓着一旁的帷帘擦着手,轻描淡写的说道。

  “练出就行.嗯?你说什么玩意儿?”

  赵衍龙不可思议的望来,见陈乞生肯定的点了点头,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的表情。

  “怎么可能这么快?那太极拳你才打了几天啊?我打了一年了可半点气感都没有”

  “就是跟伙房那群人打架的时候感觉到的。”

  陈乞生不确定道:“可能是实战比较有利于真气的激发吧。”

  “观里的师傅也没说过有这种情况啊”

  赵衍龙此刻心头一片懊恼,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若是自己当时不跑,说不定也能激发出真气。

  不过转念间,赵衍龙也就作罢了,真要让自己拿着两根椅子腿去单挑十几个人,别说是激发真气了,能不被打死就算好的了。

  陈乞生坐到蒲团伸直两条腿,问道:“师兄,这真气到底是个啥,你给我讲讲?”

  “我自己都没有,咋知道是个啥。”

  赵衍龙满脸挫败,没好气说道。

  不过片刻后,他还是坐正了身体,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我以前听师傅们讲过,现在整个道序分为两派,一派走的是炼气,就是咱们。另外一派则是炼炁,也就是现在被称为‘新派道序’的那群人。”

  “在崇祯中兴以前,源自于古字气,是云气的意思,彼此之间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可在毅宗皇帝确立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之后,“炁”和“气”就衍生成为两种不同的概念。”

  “在新派道序看来,‘炁’是先天之源,人生而有之,他们推崇‘练炁化神’,只追求道心,不在乎肉身。”

  “而“气”呢,在咱们看来,是指通过后天的呼吸以及修炼所产生的能量,也就是你感觉到的真气。咱们追求的是‘练气化精’,修性与修命合二为一,彼此相辅相成。”

  陈乞生虽然打小在龙虎山修道,可这种‘真气’和‘心炁’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

  在倭区,他斩杀张清圣晋升人仙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体内自行滋生的真气。

  当时自己还以为序列提升带来的变化,但现在看来,真正的老派从入序之前,就一直在修炼真气。

  自己则是误打误撞重新走上了这条道路。

  “咱们的道祖老爷说过一句话,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

  赵衍龙摇头晃脑道:“你别看新派的修炼的速度是比我们要快得多,但是他们的肉身脆弱啊,跟纸糊的一样,拿把剑一捅就死。咱们修炼的难度虽然大,可实力却比那些新派强得多,打起来就没什么弱点。”

  “外面那些武夫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今天给夫子一耳光,明天给佛祖一顿拳脚炮,但就是不敢上咱们这儿来闹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赵衍龙傲然一笑:“因为他们练的是内功,咱们练的真气,不比他们逊色半点,甚至比他们还要能打!”

  陈乞生不解问道:“真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有人要去当新派道序啊?”

  “还能为什么,想走捷径呗。”

  赵衍龙探着身从神台上的贡品中摸下一颗果子,一边咬着,一边含糊不清说道:“就拿咱们玄岳观来说,我们可是武当山正儿八经的分支道观啊,可观里能够修炼出真气,有希望入道的道童有几个人?”

  “而且年龄越大,产生真气的机会就越小,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修炼一辈子就只是个道童了。”

  “可新派那边就简单多了,只要你不是个不开窍的蠢货,花上个十几年的功夫,总是有机会入序的。而且听说现在那劳什子的‘黄梁’能够让人入梦修行,睡一觉就是几年,几十年的时间,一头猪也能成精了。”

  赵衍龙撇了撇嘴:“所以现在那些不识货的信徒都跑去了龙虎山那边,咱们的香火是越来越差了。他们也不想想,要是做梦都能成真,那岂不是谁都是仙人?”

  “师兄,那你走真气而不选择心炁,也是因为真气比心炁更强吗?”

  “小乞生,你这句话可就不对了。咱们修行是为了比谁更强吗?不对的,咱们修的是真,是道,是.”

  正在慷慨陈词的赵衍龙突然看到陈乞生的满脸伤痕,顿时心头发虚,挠头讪笑。

  “其实吧,师兄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也不为别的,就是图咱们这条道能吃能喝。你说连台上的神仙老爷们都要吃一柱香火,咱们都还不是神仙,就没了七情六欲,那还能叫人吗?”

  赵衍龙优哉游哉的拍打着肚皮:“我还没当够人,干嘛要着急成仙呐,还是先专心看看人间,师弟你说对吧?”

  “赵衍龙,你跑不了了!”

  眼前山林重重,四周人影幢幢。

  已是青年模样的赵衍龙,和陈乞生背靠着背,手中长剑染血,周围敌群环绕。

  “王九郎,你个王八犊子,说好了大家联手一起通过考核,你现在居然背信弃义,你就不怕道祖老爷一道雷劈死你?”

  “联手?你连这也相信,赵衍龙你真是够蠢的。”

  人群中传出一声不屑的冷笑:“这次武当赐下的考核名额只有那么点,你和你的笨蛋师弟就想占两个,凭什么?”

  “你答应了我的!”赵衍龙红着眼睛吼道。

  “我是答应过你,但你们自己通不过考核,那可就怪不了我了。上,废了他们。”

  恶风穿林,如同山鬼嚎哭。    冰冷的杀意随着迫近的人影,倾轧而来。

  “一会我在前,师兄你在后,考核的终点就在前面,不要跟他们纠缠,先一口气冲过去,回头再跟他们算账!”

  陈乞生冷眼环顾四周,语速极快的安排着。

  赵衍龙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小鸡啄米般点头。

  “杀!”

  一声尖啸就在陈乞生的侧面炸响。

  陈乞生反应非常敏捷,手中长剑后发先至,直接捅进那人的肚子,瞬间便放倒一人。

  “冲!”

  陈乞生一马当先冲在前方,赵衍龙紧跟身后,发现还没有彻底躺下的敌人就立马补上两剑。

  山道的尽头,一块写有‘治世玄岳’大字的牌坊遥遥在望。

  可很快密密麻麻涌来的人影便将陈乞生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狭路相逢,自然是一场血腥混战。

  碰撞声和惨叫声交织叠加,响彻整个武当山道。

  可这样一场乱战之中,即便是陈乞生足够骁勇,也难以在潮水般的敌群中护住赵衍龙。

  一个不慎,两人就被冲散,赵衍龙落在远处,被人团团围了起来。

  铛!
  赵衍龙手中长剑被人劈飞,低头闪过一记迎面重拳,伸手捞住出拳道人的左脚,用力一拉,将他掀翻在地,兜头就是一拳闷在脸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前又有恶风袭来,忙不迭横臂架挡,被人一脚踹的向后翻滚。

  额角撞在坚硬的山道上,瞬间鲜血如柱。

  好不容易停下翻滚的赵衍龙顺势抄起一把短剑胡乱挥舞,奋力将周围的人逼开,终于夺得一丝喘息的时间,重新站起身来。

  此刻赵衍龙的左手翻折成一个扭曲的姿势,显然已经被人踹断了骨头,深入骨髓的剧痛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远处喊杀阵阵,陈乞生剑如游龙,面前无一合之敌。

  不愧是道爷我的师弟,真是够厉害啊!

  赵衍龙露出一抹惨笑,顿时牵动了一身伤势,顿时身影一阵趔趄摇晃。

  可他却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这一次,自己不能再拖累师弟了。

  没有我的话,他一定能够冲出去,通过考核成为武当的道序。

  肯定能!
  这边念头刚落,那边袭击又来。

  一根长棍迎头砸下,赵衍龙微微侧身,任由棍子落在肩头,砸出一声咔嚓脆响。

  手持长棍的道人见状大喜,就要横甩棍身抽烂赵衍龙的脑袋,却突然感觉腹部一阵冰冷。

  “去你奶奶个腿!”

  赵衍龙俯身冲进他的怀中,脑袋一扬,狠狠磕在对方的下巴上。紧接着口中一声怒吼,右手短剑捅进对方腹部,肩膀猛然发力,硬生生盯着对方往台阶上冲去。

  “冲,陈乞生你小子快点往前冲,别挡住你师兄的道!”

  赵衍龙瞳仁充血,嘴里唾沫横飞,竟然活生生顶着一群人连上数道台阶。

  还在高处的陈乞生听见喊声,似乎真以为赵衍龙就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手中剑光立刻掀起一片更加冷冽的寒光,杀的身前之人哀嚎阵阵。

  看见陈乞生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赵衍龙心中那口气一下就散了,脚下一软,扑倒在地。

  而那名被他当作盾牌挨了无数刀剑的道人,早已经失去了意识,死活不知。

  “呵呵..这修道也太累了,不修了,不修了.”

  赵衍龙艰难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胸膛剧烈起伏,一身道袍上到处都是刀剑划开的裂口,左边小腿处不知何时被人刺出一个贯穿的血洞。

  “我这次虽然被骗了,但现在高低应该有个师兄的样了吧?应该是有了.”

  铮!
  风声恶啸,有剑光斩落。

  死亡的恐惧死死攥着赵衍龙的心,刚才那番豪迈胆气顿时不知所踪,闭紧了眼睛,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

  “师弟啊!!”

  噗呲!

  长剑入肉的声响,听得赵衍龙浑身一颤。

  可痛意却出乎意料,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

  “师兄,下次不行咱就早点喊,要不然我从上面再杀下来真的很累的呀。”

  打趣的笑声在头顶响起,赵衍龙弹开眼皮,就看到一张布满斑斑血迹的笑脸。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管我了?”

  赵衍龙恼怒的喊着,抓着陈乞生裤脚的手指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松不开。

  “你可是我师兄啊,我不管你,谁管你?”

  陈乞生抓住赵衍龙的衣领,将他的身体抗在肩头。

  “抓紧了,这次可别再落下了!”

  “别犯浑,快放我下来”

  “走!”

  陈乞生一声怒吼,脚步加快,提膝前冲,竟扛着赵衍龙飞身跃起,飞膝撞碎一名拦路之人的胸膛,压着对方砸在山道上。

  咚!
  山道崩裂,血肉横飞。

  陈乞生脚步斜踏,闪过了袭来的武器,随后长剑撩斩,切开一人面门。

  摔倒的尸体却没有慑住四周的敌人,反而激起更加凶狠的杀气。

  一场入门试炼容许见血杀人,天下道门只有武当一家。

  如此悍勇,大明道序也唯有老派中人。

  黑白的世界看不见猩红的鲜血,却能真切的感知到刀剑加身的痛苦。

  可这些都挡不住陈乞生的脚步。

  手中剑被血肉咬断,那就用拳。

  打到拳锋透骨,指露森白,拳头却依旧不曾松开。

  一路搏杀,步步鲜血。

  趴在肩头的赵衍龙紧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可同样满是血污的脸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脏兮兮的水痕。

  当耳边的喊杀声不再响起,赵衍龙才终于慢慢睁开眼。

  明亮的阳光照进眸子,他没有去看那座熠熠生辉的牌坊,而是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师弟.”

  山道尽头,牌坊之下。

  那里还有最后一个拦路之人。

  正是坑骗了赵衍龙的罪魁祸首,太岳观王九郎。

  道袍不染纤尘的俊美道人,摊开的手掌中托着一把浮沉的飞剑,气焰滔天,神情傲然,淡漠的眼眸睥睨着浑身是血的陈乞生。

  “师兄,抓紧了.”

  陈乞生深吸一口气,咧嘴露出一抹灿烂笑意。

  “师弟我这就带你入武当山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