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了话,见完了礼,接下来自然就是开席。

  和摈除了口舌之欲的新派道序不同,武当山的教义中一直以来对‘食养’一道都十分重视。

  传承至今,‘食养’的地位不止没有衰落,反而越发重要。

  因为武当注重的体魄和道基,都需要利用‘食养’来进行修缮和提升。

  像今天这种时候,降魔殿自然也不会吝啬,席上除了摆满各种精心调配的斋食之外,最引人瞩目的当属桌子中央摆放的一盘拇指大小的丹药。

  别看这些丹药的卖相不咋的,其中可蕴含着武当‘食养丹学’科仪中最高深的技术法门,对修复体魄暗伤,以及滋养道基有相当多的好处

  而且现如今的道序内,除了武当之外,其余的道门势力根本没有类似的技术法门。

  “一颗金丹吞入腹,不用义体也长生。”

  这句话出自武当山当代‘真人’之口,是对‘食养丹学’最贴切的评价。

  放在以往,或许还有人会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可在‘张天师’徒步登山拜访天柱峰之后,这句评价已然是整个道门内不可否认的金科玉律。

  今天不止是人能够吃饱喝足,就连供奉在台上的神仙们也能享用一顿饕餮盛宴。

  巨大的铜筑香炉中插满了一根根手臂粗细的高香,缭绕的烟气将一尊尊神像淹没其中。

  人烟和相互交织形成一副主宾欢喜的热闹场面。

  操持完各种后勤杂务的赵衍龙,终于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找到了自己位于广场的角落里的座位。

  这里几乎是整个宴席的最外围。按理来说,今天忙前忙后,一副降魔殿知客管事的赵衍龙,不该沦落到坐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序八黄庭徒,而降魔殿又是整个武当山最注重武力的地方。

  如果让他坐到了前面,恐怕有不少师兄弟会心生不满。

  而且今天可是自己师弟大出风头的好日子,赵衍龙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惹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也没计较这点小事儿。

  扫了眼面前素了吧唧的席面,赵衍龙虽然肚中饥火正盛,但也没什么胃口。

  在把属于自己的那枚丹药揣进怀中后,他便探着脑袋四处张望。

  在宴席的中央,方才受了表彰的年轻道士们,此刻被前来观礼的观主们团团围住。

  陈乞生的德性,赵衍龙可是太清楚不过了。

  都不用去猜,他知道陈乞生现在肯定是满脸的不耐烦,满脑袋想的都是该怎么才能脱身。

  这也正是赵衍龙最担心的事情。

  现在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别看这些观主们一個个满脸笑容,说话好声好气,把姿态摆的这么低,甚至显得有些卑微。

  要知道他们在领命下山之前,哪一个不是各殿各宫的年轻俊才,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像今日这样的表彰,别人以前早就拿得手软了。

  现在这副姿态,那是做给降魔殿看的。

  别人笑,那也是在对着你降魔殿道序的背景在笑,在对着你身后可能站着的某位长老在笑。

  分观观主那是什么身份?放在儒序里,那至少也是一地知府。

  这种人物怎么可能对你一个序七的护法乾道如此和颜悦色,放在身段来主动攀谈?
  要是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明白,等以后有资格外派下山建立分观的时候,别人恐怕连一张冷脸都懒得赏给你。

  陈乞生在是修行和打架是一把好手。

  但在这种事情上,连给自己这个师兄提鞋都不配。

  “臭小子,你可千万别甩脸子啊,对了对了,一定要笑.”

  “敬茶的杯子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对咯”

  “在等什么呢,还不赶紧把你的令牌拿出来,难道你还想等着别人主动要你的传音方式?”

  赵衍龙朝着人群中的陈乞生挤眉弄眼,嘴里小声自语着。

  满脸焦急,坐立难安,看架势恨不得自己亲自出马。

  也不怪赵衍龙会这样,在他看来,要想在道门混得好,光靠拳头是不够的,关系人脉和身份背景一样很重要。

  否则的话,当年在入门试炼的时候,那个王九郎在山门牌坊下明明被自己师弟打得那么惨,连道基都被捅了一剑,根本不可能成为武当道徒。

  结果别人不止顺利入了门。

  听说前段时间还提拔进了紫霄宫,成了一名身份尊贵的授武法师,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而自己师兄弟却在降魔殿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靠着一次次下山跟其他序列拼命,才勉强算站稳了脚跟。

  这他娘的不是靠背景,是靠什么?
  “他道祖老爷的,总有一天道爷我也要把自己的名字写进法旨,让殿主老爷亲自赏赐一把极品道械。”

  赵衍龙心头暗暗发狠。

  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好事成真的概率并不大。

  自己的道基跟陈乞生的脑子一样,都是属于不开窍的那一类。

  性命双修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艰难。

  内圈的道长们聊得热闹,外围的小道士们之间的气氛,则显得有些冷清。

  “现在一个个笑得高兴,等明年今日,还能有几个人活着来吃这顿饭?”

  一道又细又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衍龙的眉毛猛然抖动了一下,眼角余光扫去。

  说话的人他认识,同样也是降魔殿的道序,听说之前在一次出任务的过程中,不小心被某个门派的武序埋伏,用了些比较丢人的手段才逃了回来。

  其实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毕竟武序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正面碰上那都是要玩儿命的血战。

  如果运气不好,再遇上些有脑子,会玩手段的武序,那阴沟里翻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般来说,伱只要不丢了降魔殿的面子,哪怕任务失败了,长老们也不会说什么,甚至事后还会有一番褒奖。

  可这人却为了保全自己的道基,不影响日后的修炼,向那些武序低了头,求了饶,关键是消息还被降魔殿的长老们给知道了。

  这当然没有他好果子吃了,在返回山门之后就被长老们打入了冷宫。

  要不然,这一次表彰的名单里,说不定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师兄,慎言”有人小声提醒着。

  “怕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这名道序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牢骚,但就这么闭嘴也有些下不来台,嘴里冷哼一声。

  “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现在山下那些武序越来越嚣张跋扈,各家积攒的不满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开战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咱们降魔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快别说了。”

  “这位师兄,我觉得你刚才的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在降魔殿里能有你这样见地的人可真是太少了。”

  赵衍龙悄然凑了过来,满脸谄笑问道:“师弟我一向对当前帝国的形势十分感兴趣,不知道师兄能否多给我讲讲?”

  “放心,师弟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这山下是不是真的变得这么危险?”

  亘古不见天日的黄粱幽海,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邹四九将手臂垫在脑后,仰面朝天躺在船上。

  被拴在船尾的梦境海兽依旧是那副了无生机的灰败模样,不过邹四九能感觉到其中梦境轮回正在运行。

  而且从波动的情况来看,陈乞生一直恪守着自己的提醒,应该已经完美的融入了其中。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看来牛鼻子这招险棋是走对,就是不知道邹爷我还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幽海里呆多久了啊。”

  邹四九望着头顶一成不变的黑云,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现在他肩负着维系洞天通道的重任,还要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龙虎山追兵,因此根本不能离开这条船,也不能用其他的黄粱梦境来打发时间。

  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等着洞天内的梦境结束。

  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邹四九这时候才猛然才发现,自从守御来了以后,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宣泄过压力了。

  私底下珍藏的那批经典欲境更是没有半点机会重温复习,都快忘了其中的滋味了。

  邹四九一声长叹:“哎,人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真要换了,邹爷我还是觉得不划算啊。”

  “你在说什么不划算?”

  船身微动,守御的身影出现在船尾。

  白衣似雪,红发如火,在寂寥的幽海之中格外醒目。

  邹四九虽然还是那副仰躺的动作,眼珠子却早已经抵住了下眼眶,视线悄咪咪的沿着女人的修长的双腿一路往上。

  腿长?不谈。

  衣裳?略厚。

  胸怀?哎,最大的短板就在这儿
  “嗯?”

  守御眉头一挑,一股寒意扩散开来。

  “我是在担心陈乞生啊。”

  邹四九弹身坐起,腆着脸道:“我怕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最后要是什么都没捞着,那多不划算啊。”

  “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拦着他?”

  “弟兄哥们的事情,你可以选择不帮,但千万不能去拦。这是男人间的默契,你不懂。”

  邹四九双手抹过鬓角,话音沙哑低沉,眸光深邃,眉头微蹙,一股浓烈的男人味喷薄欲出。

  “其实.”

  守御破天荒露出一副小女人的神态,低头看着脚尖,欲言又止。

  邹四九宛如触电一般,浑身一颤,两只眼睛瞪的又圆又大,忙声道:“其实什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做作?”

  守御猛然抬头,脸上哪儿有半点邹四九期盼的羞涩,满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这些把戏我早就玩儿烂了,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赶紧收收味儿吧。”

  刚刚升起的希望骤然落空,邹四九脸上表情顿时僵硬。

  邹四九还不甘心:“守御你误会了,玩世不恭只是我的伪装,真实的我就是一个.”

  “雄鹰般的男人嘛,我知道。马爷这句名言我以前也经常用,效果确实不错。”

  守御撩起裙摆露出里面的长裤,动作豪放蹲在船尾巴,朝着面如死灰的邹四九挑了挑下巴。

  “咱就是说,你当真就铁了心要打我的主意?”

  “别说的那么猥琐嘛,我对你那是一见钟情。”邹四九挤出一脸讪笑。

  “见色起意嘛,我明白。”

  守御摸着自己的侧脸,歪头问道:“不过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是个女人?墨序明鬼的性别可不像凡人一样卡的没那么死,你就没想过我是故意构筑出这副外表,方便接近其他的女人?”

  “不会吧?”

  邹四九的目光下意识扫过守御的胸前,一片不见波澜的平湖,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一样,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要不然我真的接受不了。”

  “所以咱们最好还是当兄弟,要不然我也接受不了。”

  眼看自己的单相思有夭折的趋势,邹四九如丧考妣,埋着脑袋一言不发。

  “你也用不着担心,跟我做兄弟,包你以后的女人少不了。”

  守御笑道:“燕瘦环肥你尽管选,不管你喜欢什么样的明鬼,我都能给你找得到,够意思吧?”

  “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邹四九一脸认真的看向女人。

  “不如你告诉我你喜欢谁,扮演什么角色其实我都会。”

  四目相对,守御半晌发出幽幽一声长叹。

  “非要这样拿脑袋去撞南墙?”

  邹四九咧嘴一笑:“南墙可不一定有我的头硬,干嘛要怕?”

  守御眼底掠过一丝柔意,可微动的嘴唇还没来得及出声,突然间站起身来,转头冷冷向往西北方向。

  “有人来了!”

  “谁?!”

  邹四九一声低喝,脸上却有余悸悄然褪去。

  还有自己早就跟马爷套过守御的底细,牢牢掌握了对方的真实性别,要不然今天这一关可就过不去了。

  高挂的单帆吃满来处不明的迅猛风力,推着一艘小船破浪逼近。

  “这股子寒酸劲儿,看着不像是龙虎山的人啊。”

  邹四九一脚踩着船缘,压着身子,冲着来船喊道:“哥们,你最好现在就停下,要不然一会闹出点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我可不负责啊。”

  风停浪静,停在三十丈外。

  这点距离根本不妨碍邹四九看清对方的长相。

  男人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一头黑白交杂的头发随意披散肩头,五官不算出彩,唯有一双眼眸中透着饱经岁月的沧桑。

  还有一抹邹四九熟悉无比,在阴阳序中见过无数次的漠视万物的平静。

  不用多想,对方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你们东皇宫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居然在黄粱幽海里都能找得到邹爷我的位置。”

  邹四九双手环抱胸前,语气不善道:“说吧,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给吕筹那娘们报仇?”

  “吕筹只是消散在了这方世界,不妨碍她开启下一段人生,所以谈不上什么报仇。”

  中年男人对邹四九表现出的敌意不以为意,嘴角露出淡淡微笑。

  “阴阳序,东皇宫,邹子五十八,公孙爻。”

  男人自报家门,笑道:“壹零八,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有些事想跟你聊一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