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年此人,说狠心也狠心,说忠心也忠心,他可以因为赵玉拓的一言之辱百倍奉还,也可以因为赵玉嶂的一句帮扶之语涌泉相报,实在性情极端。

陆延对他无恩有仇,商君年说出这番话,既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也是自暴自弃的心寒之举。

谁料陆延看了他一眼,似有讶异,随即眼底涟漪般漾开了浅浅的笑意:“国相大人,本王可不想做什么太子。()”

他若想做太子,以仙灵帝君的宠爱,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商君年皱眉:那殿下想要什么??[(()”

除了帮陆延当上帝君,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哪里能帮到对方的地方。

陆延却道:“天下间的富贵本王已经享到了极致,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愁,现如今只求‘安稳’二字罢了。”

“你身体亏损,不必替本王殚精竭虑,本王亦不需要你去做什么,好好养伤,这才是第一要紧事。”

陆延的处境看似光鲜,实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暗处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却只字都不对商君年提及,只是接过丫鬟新端上来的鱼片粥,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等凉了些,这才喂给对方:

“刚煮的鱼片粥,趁热喝,本王等会儿要进宫一趟,怕是好一会儿子都不能回来。”

商君年没想到他什么都不让自己做,抿唇问道:“为何进宫?”

陆延没有多解释什么,只道:“昨夜府中无故遇袭,我总要进宫回禀帝君一声。”

商君年是一名合格的谋士,否则也不会将赵玉嶂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扶上储君之位,他闻言沉思片刻,冷不丁吐出了一句话:“昨夜的刺客,是天玑宫的人。”

陆延动作一顿:“天玑宫?什么来路?”

商君年咳嗽了几声,这才哑声道:“一个江湖门派,其门中人虽习剑法,但更擅机关之术,昨夜袭入房间的那两名刺客,一人使的是机璜鹰勾,一人使的是蛇鳞剑,恰好是天玑宫的武功路子。”

陆延饶有兴趣:“这就有意思了,本王与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劳他们亲自来杀?”

商君年却说出了一个秘辛:“巫云国君麾下曾有一处谍网,专门探听四国机密,我执掌过几年,天玑宫早可能暗中投入了姑胥王陆笙门下。”

姑胥王陆笙,现如今朝堂上最有力的储君竞争人选,倘若不是帝君偏宠陆延,只怕他早就被立为太子了。

有作案实力,有作案动机,既能借江湖人的手处决陆延,也不会引起怀疑,倘若此事真是姑胥王所为,陆延算是惹到了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

陆延语气讶异:“竟然是他?”

商君年见陆延似有忧虑,低低喘了口气缓解伤口疼痛,这才道:“不过以天玑宫一惯的作风,他们是从来不肯参与朝堂之事的,只怕其中必有隐情。”

“等会儿进宫时,殿下不必将姑胥王抖出来,只消在帝君面前哭诉凶险,抓到的那几名刺

() 客留一个关在地牢里自己审问,剩余的便交给帝君处置,以宫里的手段,自然能查到来龙去脉。”

陆延好奇问道:“父皇会处置姑胥王吗?”

商君年冷冷扫了陆延一眼,觉得他天真:“你是皇子,他也是皇子,都是天家血脉,帝君怎么可能处置姑胥王,最多就是不轻不重的斥责一顿罢了。”

陆延笑着道:“既然父皇不会处置他,本王跑过去哭诉又有什么用,只怕是白费力气。”

商君年一字一句道:“殿下需要做的不是让帝君处置姑胥王,而是让姑胥王壮士断腕,将天玑宫的人全部交出来。”

“介时天玑宫的人必然对他寒心,殿下此刻若出面相救,将他们招入麾下,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陆延下意识问道:“若是招揽不成呢?”

商君年语气平静:“那就处以极刑,让他们以行刺之罪死在天牢里,一则解除后患,二则削弱姑胥王的实力,三则对江湖中人起到威慑作用。”

“无论能不能招揽成功,殿下都不亏。”

陆延闻言眼睛一亮,顿觉云开雾散,他握住商君年的手递到唇边用力亲了一下,笑吟吟的模样好似暖阳夺目,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不愧是当过国相的人,脑子果然灵光,可比本王强上百倍。”

商君年只觉被他亲过的地方格外烫手,下意识抽了回来,垂眸淡淡道:“我说过,殿下若诚心以待,我必全力辅佐。”

陆延端起粥碗哄道:“大美人儿,本王哪里不诚心待你,本王可从未给谁喂过饭呢,你还是第一个。”

商君年闻言看向他,冷傲的狐狸眼微微上挑,莫名看出几分桀骜:“我既是第一个,那就永远也不能有第二个,否则这恩宠要来也是无用。”

倘若陆延对别人也是这么好,那他要这份感情有什么用呢,不是独一份的东西,泛滥起来廉价得可怕。

陆延笑着应下:“行行行,就算帝君病了,也自有他后宫的那些小老婆去喂饭喂药,轮不到本王呢。”

语罢又道:“快喝吧,粥都凉了。”

商君年闻言这才微微抿唇,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将碗里的热粥喝完了

。时至冬季,鲜鱼本就难得,厨子将鱼切成薄片以砂锅煮沸,米粥熬得香糯软滑,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陆延喂商君年喝了两碗,这才停住手:“你好好歇着吧,过会儿会有人将伤药端来,你记得喝,本王就先进宫了。”

商君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皱眉压住喉间的腥甜:“殿下去便是,不必管我。”

陆延看见他苍白的脸色,顿了顿道:“你安心休养,本王一定想法子替你治伤。”

他语罢也没有多耽搁,命底下人备好车马,立刻带着一队护卫快马加鞭朝着宫里去了。

陆延是掐着时间去的,往常这个时候帝君应该刚下早朝,却没想到他刚刚踏入万年殿,就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坐在下首饮茶,赫然是姑胥王陆笙。

陆延见状脚步

微微一顿,随即收回视线,对着高位的帝君下跪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帝君嗯了一声:“难得见你大清早入宫,起来吧,赐座。”

陆延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着头委屈道:“儿臣不敢。”

帝君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行了,朕知道你府上昨夜出了事,有什么话起来再说,也是及冠之龄了,怎么还和小孩一样。”

陆延不高兴的嘟囔道:“儿臣不起,父皇明知道昨夜有刺客行刺,怎么也不替儿臣做主,讨个公道回来。”

这些话若换了旁人来说,必然是大逆不道之言,可从陆延嘴里说出来,帝君却不见恼怒,他虽然虎着脸,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生气:“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宫里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延记得商君年的叮嘱,提前在袖子里抹了洋葱,抬手一擦,眼泪哗啦啦地流:“儿臣昨夜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学什么规矩,几十名刺客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连鹤公公都险些招架不住,真是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

“儿臣不怕死,就怕临死前见不着父皇的面呜呜呜呜……”

他哭得伤心,抽空还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姑胥王,握住陆笙的手一个劲哭诉,低头把眼泪鼻涕全部抹在了对方袖子上:“二哥,原来你也在这里,弟弟昨天万一死在刺客手里,你可就见不着弟弟了呀呜呜呜呜!”

姑胥王嘴角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不着痕迹抽出袖子,弯腰将陆延从地上扶起来,笑着安慰道:“三弟,莫说胡话,父皇一向疼爱于你,又怎么会不替你主持公道呢,今早父皇天不亮就将我叫到了宫里,命我将昨夜的刺客缉拿归案,可见是把你放在了心上。”

姑胥王此言一出,陆延哭声顿停,他下意识看向高座上的帝君,声音难掩怔愣:“父皇?”

帝君手里端着一盏茶,不紧不慢用盖子撇了撇浮沫,袅袅雾气升腾,让人愈发看不懂他的帝王心思:“你二哥做事一向稳妥,那些刺客交由他去捉拿最合适不过,放心吧,一个都漏不掉。”

姑胥王勉强笑了笑:“儿臣自当领命。”

帝君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懒懒倒入椅背,像一头正在打盹的猛兽,声音低沉威严:“你们是兄弟,兄弟便该互相扶持,老三府上昨夜出了事,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该尽心,下去吧,带着龙泉司的人把刺客捉拿归案,一个都不许少,莫叫朕对你失望。”

这句话细听暗藏深意,姑胥王闻言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头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他语罢缓缓退出大殿,侍从关门时,他终于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帝君在身旁加了个座位,让陆延坐到他身侧去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控制不住收紧。

父皇他……当真就那么疼爱陆延吗?

万辟疆一直在殿外候着,他眼见姑胥王出来,连忙上前问道:“王爷,末将一早就收到陛下急召,可有什么要事?”

姑胥王面无表情道:“父皇命本王

抓捕昨夜三弟府上的那些刺客,龙泉司负责协助,你不必进去了,随本王搜查刺客要紧。()”

万辟疆明显知道些什么,闻言惊疑不定看向他:陛下怎么会忽然让我们抓刺客??()?[()”

姑胥王微微摇头:“隔墙有耳,先回王府再说。”

陆笙对外一向是清正廉洁的姿态,王府并不算豪奢,与汇聚天下奇宝的风陵王府堪称天差地别,院中栽有怪石青竹,风骨尽显,倒也不失身份。

姑胥王和万辟疆一路来到议事的书房,吩咐旁人不许进来打搅,这才像是被抽空力气似的忽然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吐出了一句话:“父皇他,怕是知道了……”

万辟疆一惊:“殿下,此事不可胡言啊!”

姑胥王闭目倒入椅背,头疼扶着太阳穴,这才将今天的事疲惫道来:“昨夜老三府上刚刚出事,天不亮父皇就把本王叫进了宫中,话里话外都离不开‘天玑宫’三个字,说这个江湖门派恰好建在姑胥洲,又是本王的封地,要本王务必将那些刺客抓捕归案。”

万辟疆迟疑出声:“会不会是殿下多心了,或许帝君只是凑巧……”

姑胥王睁开眼,目光沉沉:“现在父皇是否知道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本王该怎么向他交差,难道真的要将天玑宫的人交出去?!

万辟疆咬牙道:“殿下,天玑宫虽得力,到底也只是一个江湖门派,陛下既然已经察觉端倪,咱们就算想动手脚也不行了,断尾求生要紧啊!”

姑胥王下意识攥紧了椅子扶手,他扶着额头,眉眼陷入阴影,缓缓吐出了一句话:“老三,你何德何能……”

另外一边,陆延已经开始耍赖装可怜向帝君求药了:“父皇,儿臣昨夜受了惊吓,气血亏虚,太医说要服些大补之物强身健体才好,您库房里不是有一颗血蟾丸吗,不如赏了儿臣吧。”

“放肆!”

帝君神情喜怒难辨:“此物乃天下至宝,你若要补气血,库房里多的是鹿茸参片,怎么无缘无故讨起血蟾丸了。”

陆延低头委屈:“那些都是俗物,儿臣吃了没用。”

帝君哪里看不出他在故意作妖:“朕倒不知你何时这么金贵了,怎么,你的身子异于常人,旁人吃了都有用,偏你吃了没用?”

陆延呲溜一声滑跪到地上,拽着帝君的龙袍下摆道:“就是没用,父皇如果不把东西赐给儿臣,儿臣今日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帝君拂袖起身:“你既然不愿意走就在这里跪着,爱跪多久跪多久!”

他语罢命贴身太监将折子整理好,转身就要去寝殿批,谁料陆延抱着他的腿就是不撒手,帝君气得直接一个窝心脚把他踹下了御台,力道虽然是虚的,但陆延还是轱辘一声滚了下去。

陆延捂着胸口哎呦了一声:“父皇,你好狠的心!”

“没出息的东西!”

帝君低斥一句,带着侍从离开了。

陆延倒在地上,苦着脸揉了揉心口,心想父皇一把年纪了

() ,力气倒是不小,不就是在这里待着吗,有吃有喝有炭炉,谁怕谁。

陆延把视线落在墙角的宫女身上,对她招了招手:“小美人,你去,给本王抱床被子过来!()”

宫女一愣:啊?⑶()_[(()”

陆延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帝君回了寝殿,还是觉得心气不平,他靠坐在榻上批了一会儿折子,直到朱砂墨都用完了,这才搁笔看了眼外间的天色,捏着鼻梁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快申时了。”

佘公公适时上前替帝君捏了捏脖子,神□□言又止。

帝君闭着眼问道:“那个混账东西走了吗?”

佘公公更尴尬了,吞吞吐吐道:“风陵王还未走呢,他……他叫宫人拿了床棉被,直接睡在地上了。”

帝君闻言倏地睁开眼,姿势也从倚靠变成了坐直:“他睡地上了?!”

佘公公尴尬点头:“是。”

听说睡得还挺香。

帝君脸色难看:“朕英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正事却是一件不做。”

佘公公试探性道:“南浔王英武不凡,姑胥王稳重知礼,风陵王年纪小,玩闹些也是应该的。”

帝君盯着自己的右手,似是叹了口气:“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二这次糊涂啊……”

这话佘公公不敢接,只能低头装聋子。

陆延昨天一夜未眠,找小宫女要了床棉被,躺在团花羊绒毯上睡得正香。宫门快落锁的时候,他是被佘公公给晃醒的:

“殿下,殿下,快醒醒啊。”

陆延一睁眼,就见佘公公那张老脸对自己笑成了菊花,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佘公公啊,您怎么来了?”

“哎呦喂殿下,瞧您说的,奴才这不是担心吗,大冷天的您躺在地上睡,若是寒气入体不小心冻着了可怎么好。”

佘公公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却被陆延直接躲开,一言不发对他伸出手,摊开了掌心。

佘公公傻了眼:“殿下?”

陆延啧了一声:“装什么傻,血蟾丸呢?”

佘公公见状直起身形,正色道:“殿下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奇宝无功难受?”

陆延疑惑:“怎么讲?”

佘公公从袖中取出一枚锦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着半颗剔透犹如红宝石的丹药,赫然是血蟾丸:“陛下说了,此物若赐予殿下也不是不行,只是殿下需应允一件事,事成之后,另外半颗丹药自然奉上。”

陆延心中莫名有股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佘公公俯身靠近陆延耳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陆延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堪称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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