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镇的后半夜，城头上的守卫领队收工。
弩手经过鱼叉炮台时，向着守在那一边的道身影喊：“队长，可以换班了！”
“我还不累，”苍翠摇头道，“你们先下去吧。”
——路梦说到做到，真的把一支射弩队交给了苍翠来指挥。
虽然人数还不算多，用的也都是之前从石鼠团收缴来的十字弩。
石镇易主，关键的城防自然要交给自己人。
然而带领他们的，竟是一个毫无根基、甚至算是敌军战俘的工蜂。
大多数人还没有看苍翠展现过实力，不服者有之。但以路梦如今在石镇中的威信，并没有人会反对这一决定。
时间会证明一切。
“那行吧，”弩手们不再多说，“苍翠队长我们先下去了。”
说实话，他们这第一批站岗的人，一路走来，才是最晚得到休息的，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不是客气的时候，早点下去养精蓄锐才是正事。
目送第一批弩手离去，又清点过换岗的人手，苍翠将视线聚焦到自己手中的鱼叉炮上。
他的视力不好，这指的是视距短。
相较起人类，工蜂的视野范围只有大概一半左右。
除非是被‘死蜂泛滥’转化成雾人，这一先天劣势很难得到改善。
然而，于苍翠来说。
他看不到太远的东西，那就只能力图将视野范围内已有的一切事物，都看清得一干二净。
敌人只要进入这个范围，苍翠的感知，反而异常敏锐。
这就是射击之眼。
从这个角度说，超远程狙击不是他的强项，近身速射才是。
鱼叉炮台的最远射程，早已超过苍翠的视距。
不过，等夜幕笼罩石镇。
脱离了城头的探照灯范围，换成别的弩炮手来，也看不清更远的方向，都是黑黢黢的。
这反倒成为了苍翠的优势。
他用蜂人独特的握法，以干瘪又灵活的手指扣上炮台握柄。
往常，只要扣住炮台或十字弩的扳机，他思绪就会平静下来，进入与周边环境合为一体般的境界。
然而，今天苍翠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宁静。
他还记得，那个白发青年，对自己说过的话——
“袭击你们的帮派，他们自称‘颅骨收集者’……”路梦说，“这些想必你已经查到了。”
苍翠沉默点头。
“问题的关键是，沼泽地内，并没有一个叫颅骨收集者的帮派。”
“当然，以我的能力也不可能知道沼泽地里一共有多少个有名有姓的帮派……就像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也有人出生一样，在沼泽地，或许每一天都有新的帮派建立，又有旧的帮派被吞并，其中或许有一个就是颅骨收集者……”
“只是，苍翠伱当时所在的帮会实力并不弱，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在一次遭遇战中，就全灭……”发觉蜂人的表情不对，路梦一顿，略过叙述，“颅骨收集者绝不是什么小帮小派，不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苍翠并不在意对方将这段过往再揭露出来，他只是有些惊讶。
这些事情，是自己在加入黑色转换者后，借助这家沼泽地内势力最强大的派系之一的力量，才调查和想清楚的。
而对方仅仅是在调查自己的时候，顺路就完成了。
——当然，苍翠知道，彼时的自己人微言轻，即便背靠黑色转换者，也得不到太多的帮助，需要慢慢做事，积攒功勋交换资源。
若不是为了调查颅骨收集者，他早就脱离了大黑眉的手下。
这个路梦，作为一个头领，能够调动势力内所有的资源，搜集情报的效率自然不是自己可以比的。
苍翠甚至稍稍有些后悔。
要是当初在刚听闻黄水村变故的同时，就前往投奔，也不用空耗许多精力了。
当然，这纯属马后炮。
在当时，任谁也想不到对方还有这样的潜力。
路梦微微眯起双眼。
苍翠多半会以为，是他调动资源，才得到的情报。
殊不知，自己只是调动了记忆而已。
并且，他目前所知道的一切，信息来源不是别人，正是后来的‘苍翠’本人。
若不是苍翠一直坚持调查，现在的路梦也无货可讲。
换成别人，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查清楚，还真就只剩神迹了。
路梦所要做的，只是把这个工蜂未来的回报，提前返还给他。
“你不相信颅骨收集者只是一个小帮派，”路梦沉声道，“所以哪怕在有一次，你听闻了疑似那伙人被灭帮的消息，也没有放弃调查，反而是黑色转换者这边都开始厌烦，敷衍了事……”
“但我要说……你是对的。”
“沼泽地里确实没有颅骨收集者这个帮派，但外面呢？”
“帮派，只是他们的伪装。”
“那些人——来自联合城。”
“而打扫战场、以及帮你调查他们的黑色转换者……”
“正是他们的帮凶。”
夜幕之下，忽然传来一声鸦啼，将陷入回忆的苍翠惊醒。
他松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暗暗自责怎么在值守时恍了神。
只是因为：路梦口中的消息的确让他震惊，一直盘旋环绕在心头。
事后，对方为了证明这不是空穴来风，甚至给出了许多其他琐碎的信息侧面印证。
苍翠都来不及思考。
为啥对方给出的消息，和自己未来想要探察的方向那么重合……
这样也好，免得亲身去验证了。
围绕这件事的谜团，也一一解开。
其实，苍翠之前所在的帮派，一开始并不是真正的黑帮。
他们只是一个小商队，负责从‘闪’的流浪部族那里，走私一些农牧产品，到‘漫游地’给那些被圣国遗弃的村落、矿山。
——在枢纽站毁灭后，圣国就失去了对边境之地的控制，以东的区域自然也和圣国本土断了联系。
说是走私，也仅仅是因为沿途砂匪袭扰，又长路漫漫，便是游牧部族都不愿意前往，嫌弃利润微薄。
只有苍翠他们的这种小商队，才会以此维生。
好比若是圣国的影响还在，因为奥克兰教义的关系，苍翠这样的蜂巢人是绝不能进入其中的。
但是，随着现任砂之王的势力膨胀，便是这道夹缝都越来越窄。
苍翠所在的走私队，才想着开辟新的商路，换一片地图谋生。
他们便前往了沼泽地。
而进入这片混乱之地，自然要适应当地的法则，就改换成了帮派的模样。
苍翠还记得。
那个时候，他们有喜欢喝酒的艾德、沉默但是壮实的乔惟、整天嚷嚷着要再建一个蜂巢的墙佬、以及那个别人都说很漂亮但作为蜂人的自己感受不到的易珊……
哦，还有一个普通的工蜂弩手——苍翠。
但是，这一远行，就是灭顶之灾。
“你们原来擅长走私，于是帮派挂靠在剥皮人之下，然而剥皮人与猎犬帮常年冲突，黑色转换者又站在猎犬帮这边，见到不属于自己控制范围的小帮派，自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至于联合城，他们的商人行会早就觊觎漫游地的走私商路，为此不惜清洗统合沿途的一切竞争对手，包括你们。”
“至于黑色转换者如何与联合城勾搭在一起的……”
沼泽地里的特产，黑浸膏。
黑色转换者需要销路，商人行会需要产源和商道，两者一拍即合。
——那个路梦如是说。
然而苍翠清楚，对方说的只是大势。
更大可能是，自己一行人不过是卷入了几方势力争夺的战场。 碾碎他们的人，或许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随手为之。
否则，黑色转换者也不会没注意到，苍翠这个潜伏在暗处才得以幸存下来的弩手，也是其中的一员。
无视，就是最大的轻蔑。
但不管怎么样，苍翠还是得知了那亲自带队之人的代号。
——“猎头者”。
是联合城商人行会那边的领队，据说是一个奴隶猎人，喜欢收集那些逃跑奴隶的头颅。
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用‘颅骨收集者’作为伪装，还真是贴切。
夜风吹过，苍翠漆黑的瞳孔中，目光凌冽。
无论是联合城、商人行会还是黑色转换者，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是不可撼动的巨山。
但是，要向那凶手本人复仇，苍翠却是有望做到的。
当然，据路梦说。
与联合城的交易，在黑色转换者内部都算是很高的机密，一般帮众并不知情，关联很深，复仇并不轻松。
——苍翠一时怀疑对方是顺带自吹自擂，好彰显情报网的强大。
毕竟他这一个外人都知道得这么详尽。
虽说，对方也有这个资本吧。
得知多年来追索的真相，此刻的苍翠并未感到释然，反而有一股沉重的压力堆上心头。
那个路梦……
自己是独活的丧家犬、是黑色转换者的叛徒、是一个被俘虏的阶下囚。
对方是杀死大阿尔的刺客、石镇的新主人、搅动沼泽地的传奇人物。
何以，他能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不仅委以重任，更是将这些宝贵的情报和盘托出。
路梦说，这是聘请他的报酬。
然而苍翠清楚，这不过是为了照顾自己的面子。
无论是从哪方面出发，分明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至少比起曾经端茶送水的侍从，如今他的地位就远超于前。
苍翠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信任，从未得到过这般的真诚和恩惠……
这是他来到沼泽地，还从未有过的体验。
相比之下，辛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沼泽地内，临近天亮的时候，即便四周依旧漆黑如墨，所有的夜行虫还是都提前躲回了巢穴。
空气间，安静地可怕。
苍翠扫视着城头，不时提醒打瞌睡的弩手集中注意力。
他自己经过了一整晚，却还是精神抖擞。
一个弩手不禁打了个哈欠。
起初，苍翠并没有在意。
但他的背脊，忽然下意识耸动了一瞬。
——似乎有风声，夹杂在哈欠里极速地滑过。
苍翠登时警觉了起来，抄起一支探照灯，向下方一扫。
光柱如同利刃一般撕开黑暗，留下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但是一无所获。
苍翠并未放松。
他将探照灯抛给身边的一个队员，自己去操纵鱼叉炮。
双手按住握柄的时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瞄准镜一寸一寸挪动，透过其中，黑暗中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苍翠捕捉见一个黑色的人影。
他就静静地站在城外的不远处，但藏身黑暗，极为隐蔽。
看他的姿态，像是在眺望，又好像是在沉思，让人下意识就要忽略他的存在。
“戒备！”苍翠出声示警，同时扣下扳机。
城头的弩手瞬间警戒起来，同时在此之前，长枪已经自炮膛上呼啸而出——
精准的命中了人影。
苍翠相信自己的技术。而在这特殊时期，石镇已经禁止出入。
会出现在此地的，别无善类。
然而，下一刻。
人影消失了。
并不是被鱼叉炮命中后被撕碎，而是直接凭空消失了。
回荡在空气中的，只有弩炮的重型长箭贯入地面后的铮响。
苍翠眯起眼睛。
这个距离，以及鱼叉炮的威力，自己绝不可能失手。
他亲眼看见长箭贯穿了对方的身躯。
那身躯，不像是血肉组成的。
反而如同幻影一般，一触就碎。
——是错觉。
苍翠松开握柄，快速后退，几乎要向内摔下城头。
在弩手的一阵惊呼声中，一道寒光忽然砍向了鱼叉炮。
炮台的金属外壳上激射起一溜的火花，留下一道寸余深的痕迹。
若是苍翠反应不及时。
此刻的他已经被拦腰切成了两半。
但更令人惊讶的不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而是那个，不知从何时起，就攀在城头上的人影。
他身形瘦削干瘪，浑身染绿绑带，色深近墨，几乎能和夜幕融为一体。
此刻各方探照灯打过来，也照亮了他的样貌——
一顶带着锈迹的铁制防毒面罩。
“沼泽忍者？”有弩手认出来。
有不少人自己就曾经装扮过呢。
但眼下，对方肯定是正牌货。
弩手们纷纷行动，瞄准射击——
“不要放箭！”苍翠忽然喊道。
但为时已晚，已经有弩手扣动扳机，那沼泽忍者的身影一闪，又消失不见。
而弩箭穿过原先的位置，却误伤了另一个包围他的队友。
苍翠来不及关照倒地的队员，他抄起一支掉落在地的军弩，上前搭在城头上，快速射击。
蜂人的目光锐利。
动作雷厉风行。
长箭破空，这回带起了一声闷响。
然而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还是逐渐消散在了密林当中。
苍翠收起军弩，惊疑不定。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况。
对方竟是这般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就攀上了城楼——要知道，这墙面竖直，都接近九十度，除了能插入指甲，可没有供攀附的缝隙。
这样的身手，若是让他进得城来，后果不堪设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