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复仇之谷。

  一条狭长的山间小道,与白眉氏族的驻地相通,将闪地与复仇地联系在一起。

  交界的边缘。

  一个身穿华服的商人,放飞了手中的信鸦。

  血之主出现在闪地东部的消息,将会借此传向大陆的另一端,一只飞往恒城,一只飞往边缘镇。

  天边,只余两个微微震颤的小黑点。

  “路北游出现在东方,这意味着什么?”任林看着它们远去,“原本我以为他是要与白眉氏族寻求结盟……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一旦他带着那所谓的无名氏族,与巫马·白眉正式接触,这位族长就会知道兽灾的真实情况、甚至包括沼泽地那边发生的变故。

  虽然,任林自信白眉氏族的立场不会动摇——对方现在的兴盛,太依赖于自己所在的商人行会了。

  一旦血之主逼迫过急。

  任林甚至能借此将白眉氏族完全拉入他们的阵营。

  但总归,还是不安定要素。

  任林也在检讨自己。

  之前的反应太过激,轻易就失去了冷静。

  哪怕血之主真的来到了白眉氏族,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的安排,更不太可能是专为了他们而来。

  真正值得关注的。

  是对方为什么能够从西部脱身。

  在喙嘴兽灾的影响下,还能如此潇洒,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他抛弃了整个闪地西部的部族,没了这些累赘,自然能够轻装上阵。”任林目光一闪,“不愧是血之主。”

  心肠之冷硬果敢。

  哪怕任林早有预料,但当实际见证后,还是不由为之胆寒。

  从这個角度说。

  自己当初的失态,也情有可原。

  毕竟对方实在是凶名在外。

  其他人可以不知道。

  但他们这些知晓内幕的行会高层,却不能不服。

  “事到如今,也只能交给会长他们处理了……”任林心里寻思,“我这边,就等无面回来,召集他圈定的长者期喙嘴兽。”

  相关的报告。

  他已经全部上呈。

  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疏漏……

  正当时,任林这么想着。

  一个密探从白眉氏族的方向赶来,满脸急切的神情,来不及禀告就跑到他的身边,飞速转述着——

  而胖商人原本已经安定下来的脸色,又一寸寸变化起来。

  从惊诧,到怒不可遏。

  “白眉氏族要组织壁外调查部队……巫马他哪里来的人手?”

  “而且,这有什么意义吗!”

  这一次对付血之主,计划的关键是封锁消息,误导白眉氏族,让无面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发育与发挥。

  一旦白眉氏族放弃闭锁。

  那计划就半途夭折了。

  为此,无面甚至需要隔三差五放一小群喙嘴兽过来冲击河谷壁垒,让守卫们意识到兽灾还没有结束。

  从而时刻保持着紧张的状态。

  而在内部,按理说,经过任林暗地里的游说、引导和威慑,白眉氏族内部对继续龟缩在壁垒中防御,已经达成了共识。

  哪怕巫马作为族长。

  也无法强行命令各派系去执行、在他们看来完全是“送死”的任务。

  他现在应该已经无人可用了才对。

  又是从哪里……

  “大人,是闪东其他部族的那些驯兽师。”密探提醒道。

  任林一愣,恍然道:
  “不愧是巫马……”

  这些人来自前来避难的各部族,来源纷乱复杂,至少到今天,还没有归属于哪一个白眉氏族的内部派系。

  他们,恰恰是巫马目前可以利用的。

  同时,还不会引起内部各大长老的反感。

  用的又不是你的人。

  根本没有立场反对。

  一直以来,巫马执掌白眉氏族时,偏温和的作风,竟是让任林下意识忽视了——

  不管怎么说。

  他都是整个闪地最大的流浪部族的领袖,他不独断不代表着没有主见,更不代表着没有手腕。

  “可巫马要怎么说服他们……”

  任林抱有最后一丝疑惑和希冀。

  “是信号。”密探肯定道,“闪地西部传过来的信号。”

  他快速说完了探知到的结果。

  “守卫们日夜不停,连续观测了两天,中途还间断过一次,这才完整解读了出来那些探照灯闪烁频率代表的含义。”

  “他们说:闪地西部,安全。”

  任林手指一颤。

  他的猜测,被全盘推翻了。

  密探不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什么……血之主不是放弃了闪西各部族,而是在解决了兽灾,确保没有留下后患之后,才动身前来的东部。

  他没有被无面引去的喙嘴兽牵制。

  而是解决了它们?
  这某种意义上,比他直接抛下闪地西部,要来得更加恐怖。

  而失去了后顾之忧,

  毫无忌惮的血之主……

  任林浑身如同有一道微小的电流流过,背脊寒意自然涌起。

  “去,去找无面!”

  他对着剩余的武士下令道。

  哪怕他们现在出去,因为没有驯兽师随行,同样有可能遭受喙嘴兽的袭击,减员损耗严重。

  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自己必须立刻应对。

  目前任林唯一庆幸的,反倒是那血之主没有跟着避难者一同进入壁垒,这样就不知道白眉氏族的反应。

  想来对方当初不进来。

  也是顾虑到白眉氏族的态度幽暗未明,贸然行动有可能是自陷虎穴,鹬蚌相争之下,只会是窥伺者得利。

  而“血之主”路北游,商人行会这边已经搞到了对方的样貌,于内部高层传阅,任林也得到了一份。

  那不同于一般通缉犯的抽象画作。

  而是真实的留影,来自古代的遗落技术,会长的珍藏——

  一颗丧失逻辑功能,只剩下摄像存储记忆能力的,骨人头颅。

  任林在惊叹之时。

  也将那读取出来成像的血之主样貌,牢记于心,如果路途上遇到绝对不会认错。

  因此,那日之后。

  任林自己派人小心确认,可以肯定对方没有伪装身份,暗中潜入白眉氏族,那守卫报告的消息,也不是烟雾弹。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只要血之主,还没有和白眉氏族接触。

  一切就还来得及。

  那么,首要应该解决的。

  就是那些此次代替族长巫马执行任务的,众多驯兽师们。

  “他们有多少人?”任林问道。

  “虽然许以了丰厚的利益,但巫马并没有强制要求所有人都参加……”密探回忆着,“最终决定外出的,大概占总数的一半。”

  ……

  ……

  “医生你居然不跟着我们一起出去,”新平抓住路梦的手,泪眼真挚,“这让我很没有底啊!”

  他用力晃动着。    像是要把手都给摇下来一样。

  一边的青荣实在看不下去。

  上前分开两人,说道:“新平,兵营里也很需要他,而且外出危险,你既然这么感激人家,该不会反过来想要致别人于险地吧?”

  他又转向路梦:

  “我尊重医生你的选择,我们白眉氏族也不会强人所难,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希望你能待在安全的地方。”

  “嗯。”

  路梦微笑着点头致谢。

  “我这也没有恶意嘛……”

  见青荣发话,新平这才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讪讪道。

  他只是有些过于激动了。

  也对于路梦没有加入壁外调查的队伍,感到有些意外。

  按理说,日后如果要成为白眉氏族的一员。

  这正是立功表忠心的好时机。

  更别提,族长巫马还许诺了实质性的好处。

  而以医生的人缘。

  在场的驯兽师,有大半或直接或间接地接受过他的帮助,外出的时候肯定会用心照拂,基本遇不到什么危险。

  可以说是白赚。

  不过,既然医生说不去,新平也可以理解,更没有往贪生怕死的方向上去联系。

  在前来白眉氏族的路上。

  他们遇到的危险,可比现在多多了。

  有时候连各部族的勇士都吓破了胆,偏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医,沉静自若,能从凶兽的口中抢救下伤员。

  有一次,
  避难的队伍遭受喙嘴猩猩袭击,这种生物已经拥有了初步的智慧,狡诈似人,让大家防不胜防。

  连许多驯兽师。

  都被它们戏耍了一轮。

  可又是这名军医,手持树枝虚张声势,将一只靠近临时营地的喙嘴猩猩逼退——对方事后解释说,这是因为野生动物往往会害怕比自己体型更大的生物,而当时的环境,喙嘴猩猩又很难分辨……

  诸位终生和动物打交道的驯兽师,听完之后……觉得很扯淡。

  奈何人家就是做到了,甚至那喙嘴猩猩逃跑的时候,还拟人一般真的显出恐惧的神情……哪怕这是运气好,也足以说明他的胆识。

  胆小怕事?

  不存在的。

  驯兽师们对他的敬佩是发自内心而全方位的,此刻对路梦的选择,自然也是表示尊重。

  而除了决定参与调查的驯兽师外。

  还有诸多各部族残余下来的武装力量,也一同外出护送。

  青荣,则带领着少数白眉氏族的私兵,作为总指挥领队。

  他虽然嘴上说着,希望路梦待在安全的地方。

  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参与行动。

  甚至,青荣有可能是所有人中。

  心里最为激动与坚定的那个。

  河谷壁垒的闸门,久违地再次开启。

  这一次,不是迎接外面灰头土脸、满身伤痕,疲惫而来的避难者。

  而是送出了精神饱满、整装待发的探索部队。

  吱呀一声响。

  轴承转动。

  路梦目送着他们离开。

  看起来与城门上的守卫、各大部族的家属亲眷之类一同送别的人,一模一样。

  只是,在一个少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

  铁面罩之下。

  传来了一道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微小却又清晰。

  “召集所有的狼骑兵。”

  青年的唇齿开合。

  琪可的身子微不可察的停滞了一瞬,随后低下头去,像是避嫌,又像是应允。

  青荣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回过头来。

  以他的距离,只能看见原本高耸的河谷壁垒,变得仿佛越来越低矮,像是随时都能够翻越过去。

  这么一看,
  似乎它也并没有族人们想的那么坚不可摧。

  而青荣,真正想看的。

  其实是那位军医的身影。

  他记得,在临行准备之前,对方说了一句话,简简单单,却让自己心头巨震。

  “我听说了少族长的病情,”白发蒙面的医生如此说,“不知道可否引荐一下——我说不定,能治好他。”

  那时,青荣呆滞在原地。

  心中,随之生起一股希望。

  如果,姬海的病能够治好的话——

  可最后,他还是摇头拒绝了:

  “您的好意我代他心领了……但这件事,别人恐怕无能为力。”

  且不说,光是那天的发病症状,自己过去闻所未闻。

  就算对方的医术高超。

  那也是只能治疗生理病症。

  少族长另外的“疯病”,可完全不是同一个领域。

  现在,青荣回头。

  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

  ——也不知是看不见,还是对方已经离开,继续去兵营救治伤兵了。

  但不管怎么说。

  就连在白眉氏族内部,姬海都已经被淡忘了许久;这边医生作为一个外人,青荣能从他口中,听出对自己好友的关切之意。

  他还是很感激的。

  ……

  ……

  白眉氏族内,与一切喧闹无关,无论日夜变幻,这一处帐篷总是笼罩在那抹昏黑之中,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一般。

  被绑缚在铜柱上的姬海。

  依旧在通过驱使草原地鼠的方式,一方面训练自己的驯兽能力,一方面也是在探察族内目前发生的情况。

  虽然,得到的信息相当微弱和片面,而且有时候往往还没等他分析出个什么,真正的局势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完全否定之前的思路。

  但他还是孜孜不倦。

  一直这么坚持下来。

  姬海也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做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才更加放心不下。

  微风拂动,掀起了帐中的尘埃。

  姬海一惊。

  他连忙驱散偷偷潜入帐中的老三、老五和小七……然后试探着问道:

  “青荣,是你吗……”

  “还是……父亲?”

  帐篷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李嬷嬷坐在马扎上半眯着眼睛打盹,头时不时垂下。

  两个聋哑守卫,背对着帘门。

  目光灼灼。

  帐篷内,却没有传出任何的回答。

  悄然无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