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全是厚厚的尘土。

  宁卫民脚上踩着破棉鞋,一溜烟儿地走进垃圾场,就跟开了腐蚀光环特效似的。

  但他还是不能直接开工。

  因为垃圾场的各个“山头”上,至少有十多个位蓬头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个个手拿二齿钩或者铁丝耙子盯着他瞅。

  那热切的眼神就跟一窝子土匪瞅见一个要从山下过的旅客一样。

  不过别看这副场面挺吓人,但实际上宁卫民清楚。

  这帮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儿,而是他包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点不犯怵,冲着一个坐在旁边叼着烟卷的休息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就走了过去。

  然后从包里拿一瓶散打酱油、一瓶散装醋、两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蜡,两瓶黄连素。

  统统放在了这位绰号“将军”的壮汉面前。

  看见这些东西,壮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来拧开盖子,直接对嘴儿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头垢面的家伙们看到“将军”过瘾的样子,也无不跟着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至此,宁卫民才真正获得了当天进入“宝山”发财的资格。

  说起来,这副宛如丐帮里给花子头儿“进贡”的场面,一点不稀奇。

  因为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他宁卫民一个。

  早在他发现这块宝地的之前,这里就已经被十几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凑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为王了。

  他眼前这个叫“将军”壮汉,就是凭借武力树立个人威信,成为团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业的老大一样,“将军”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和这个小团伙利益。

  为此,“将军”也颁布了两个几乎所有团伙都在奉行的规矩。

  一是垃圾场所有成员要给他“进贡”,确保他生活最为舒适。

  二就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他不许任何一个外人再来这里“采矿”。

  无需怀疑,这就是最初垄断拾荒的团伙儿雏形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他们这些人把着这里,任何人都没可能再走近垃圾堆,从中发财了。

  可问题是宁卫民都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见宝山而空回呢?

  作为一个孤儿,上辈子宁卫民不但考上了大学。

  而且一脑袋扎进投机行业,跟在别人后头学着平地抠饼,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这本身就证明他智商不低,且对社会相当有适应能力。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心眼比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见识都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年代。

  那么经过思考,他一点都不难发现自己身上有个可以利用的优势——京城户口。

  也很容易明白过来,盲流们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会跟康老头一样,面临副食品和轻工商品的紧缺。

  于是宁卫民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试着去跟“将军”谈判。

  他的提议就是,以一些必须由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限购分配物资,来换取垃圾场的“采矿权”。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看得还真准,确实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

  要知道,这帮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问,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们这伙儿人怎么会跑到远离城市的垃圾场来谋生呢?

  而且还不顾脏臭,非住在垃圾场的附近?

  就这帮人,除了卖废品,平日连城里都不敢轻易进,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儿买东西。

  还别说限购物资了,就连普通的酱醋油盐,蜡烛电池,他们都缺。

  实际上对这个建议,那是想拒绝都无从拒绝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当场一拍即合,“将军”唯一强调的一点,只是让宁卫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应,不泄露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再把别人招来。

  就这样,宁卫民凭借着提供采买的服务,临时成为了垃圾场的一员,开始每天帮盲流子们从城里带东西。

  为此,他在这个团伙儿里,还获得了一个让大家叫起来方便的外号——“采购”。

  不能不说,在这里捡破烂虽然出力遭罪,但却大发横财。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点废纸有着天差地别。

  那些工厂真是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都舍得扔。

  铅坨子、铝板、铜线、铁板、铁链……

  垃圾场里就跟个小五金厂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上手头一天,就卖了七块多,之后随着经验丰富,一天赚得比一天多。

  不过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们都爱占小便宜,他们是以团伙的形式面对他这个外人。

  于是几乎每次带东西,宁卫民总要吃亏,往里贴补。

  等于替盲流子们买的东西越多,他自己就亏得就越多。

  像这次,宁卫民带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昨天盲流子们给他下的订单。

  酱油一毛五,醋一毛四,两瓶白酒两块六,一打白蜡三毛,黄连素四毛六。

  他总共垫付了三块六毛五,外加一张工业券。

  但“将军”听了他报的账,最后递给他的却只有三块钱脏兮兮的票子。

  挂嘴上的话更是尤为气人。

  “抹了零头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费了。”

  而这恰恰就是临出门时,康术德最后叮嘱宁卫民那几句话的缘故。

  就是怕他年轻气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时意气,去较真儿。

  不过说实话,康老头也是白担心了。

  既然在偏门里混饭吃,宁卫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仅早就懂得该装孙子的时候要装孙子,该当爷爷的时候得当爷爷的道理。

  还擅长怎么趁同行不注意,从人家的碗里抢肉吃,让人无法察觉。

  而且尤为喜欢坑人的时候,让人帮他数票子,还把他当成好人。

  如今和这帮盲流子混在垃圾场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该摸清的情况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宁卫民就决定要换种玩法,往回捞本钱了。

  “钱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时候,咱直接换铜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购价啊。你有秤对吧?秤好了份量,折算就行。”

  “那行,就这么办。”

  说实话,对宁卫民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将军”想不明白所以然。

  所以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是个傻蛋。

  不过对他来说,这却挺不赖。

  既省了腿肚子转筋,去跑两公里外废品收购站了,还免了遭遇公安盘查的危险。

  于是还是一口答应了。

  而这恐怕就得说,人和人的境界太不一样了。

  其实谁比谁傻啊?

  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PS:最后挂个典型的例子。后面有些评论认为工厂会把破铜烂铁扔到垃圾场,不卖掉拿钱很扯。认为等着宁卫民他们来捡是不可能的。我理解这样的感受。如同当年我上初中,听到老师说资本主义国家会把牛奶倒掉也不给穷人喝一样的惊讶。很怀疑老师在骗人。但这个问题又是刻舟求剑了。这些聪明人只知道从自我角度去认识问题,却不懂得历史和客观条件。一,大北窑地区几乎聚集了北京百分之八十的工厂,却只有一个垃圾场。垃圾倾倒特别集中。二,工厂都有定点的物资回收站,会把工业废料单独弄在一起去出售。但执行人并不勤快,这和自己在家省牙膏皮,肉骨头去卖可不一样。于是每天清理车间就有了不少零七八碎的小件被遗漏。这个道理就如同学校的垃圾桶一定会有废纸。三,工厂有制度,有门卫,有保卫科。而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着能换钱,敢换钱的聪明人。再鸡贼的人也不能在工厂清理垃圾前把所有金属弄走。所以综上所述,东郊垃圾场的情况就成了让聪明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的现实。相信以后这样的问题相信还是少不了的。所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要不怎么说,一个作者能碰到真正喜欢他的书,也能看懂的读者,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