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最精准的时钟一般,在太阳即将落在天际线的尽头的前一刻,一艘简朴到极致的小木船背对着夕阳从海滩而来,缓缓停留在海怪号塔的海兽巨口背面,一处建有船桩的人造覆岩之上,
  赤裸着结实的上半身,身体各处都有海兽刺青的独眼老人先是把小木船的船绳紧紧系在覆岩的人造船桩之上,等到木船不再随着海波的荡漾而擅自离岸,这才把准备用来度过漫漫长夜的一麻袋东西单手扛在后背,身手敏捷地从小木船跳到了海怪号塔的礁石沿岸边。

  同一时间,早已在海怪号塔的塔顶睡了一白天的青年人已经背着自己的背囊望眼欲穿地等待在了泊船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买自皮尔特沃夫的防潮怀表,青年人打趣着开口道。

  “老格尔比,在我每一次都以为你会迟到的时候,你总是会划着船准时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几乎是分毫不差,
  我看你也没有带表,怎么能做到这么准时的?难道说伱藏着一块比我这块皮尔特沃夫科林工坊特产的【石英怀表】还要准时的钟表?”

  年过五十,却依旧有着一头茂密灰白色长发的独眼老人的态度却不算和善,
  注意到在自己表现出不满之后,青年人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后,老人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斥责和冒犯的目光凝视着不该出现在号塔之下的年轻守望者,
  “哈利小子,我岂不是早就警告过你,海怪号塔之上永远不可无人看守,
  万一在无人之时海怪倾巢而出攻击沿海,谁能担负得起这么大的责任?你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独眼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微微一缩,瞎掉的眼睛在背光的方向好似一个择人而噬的黑窟窿,看起来颇为凶神恶煞,

  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饱经海浪冲刷,彼此相撞的顽固礁石,听在耳中绝对谈不上是享受。

  面对老人愈发沉重的气势,年轻人脸上的轻浮调笑之色不自然地收敛几分,十分精妙的用上了敬语代词。

  “哈,哪有这么夸张,就算我再不着调,我也不敢把您的话当耳旁风,主要是咱这边真的没海怪啊,但凡是有海怪出没我一定跟您一样二十四小时瞪大眼睛随时待命。”

  眼看老人依旧是沉着一张脸,哈利的脸上再多了几分陈恳之色。

  “您老也知道,这传说中的海怪多久没有出现过了,也就是那些不要命的远洋鱼叉手能遇到几只,咱们近海哪有那些东西?

  要我说啊,说不定袭扰近海沿岸的海怪早就被那些诺克萨斯人的巨舰吓跑了,
  咱们的工作说实话也不过是上去耗着时间,吃点小酒小食而已,老格尔比,没必要把气氛搞的这么紧张,放松一点不好吗?”

  老人绷着脸没说话,名叫哈利的年轻人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事实上他也有振振有词的资本,不像那些卖沟子才能往上爬的废物,
  吹着海风遛着鸟就能拿到比尔吉沃特中等水平的薪水,除了缺少一些乐子颇为无聊之外,这份工作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能堂而皇之地得到海怪守望者这份工作,靠的可是真金白银的‘硬关系’,
  这世间能称之为‘大’的东西有很多,可什么东西能有钱大?海盗王为什么被称为海盗王,不就是因为在海盗悬赏的金额里最多吗?

  而且,就算是在海怪守望者中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脾气很臭的独眼老格尔比,德高望重又能如何?靠着吹号击退过海怪又如何?他又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
  他唯一见过的是拿自己当回事的老家伙依旧是被别人约束着,也没厉害到什么地方。

  老家伙可没有因为他早退了一两分钟就让他滚蛋的能力,再说了,他是做的不对,却也没到上纲上线的地步,在比尔吉沃特讨生活的人有几个是到点下工的?怕不都是老格尔比这样的傻子。

  当然了,他也不确定怒极了的老人会不会直接掏出刀子来干掉他,为了避免死于非命,他赔上几次笑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脸皮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虽然依旧是对他不满,老人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沉默着错身而过,准备沿着石头旋梯登上角塔的最高处当他的尽责守望人。

  “明明就是一份闲的鸟疼的工作,瞎眼臭老头一天天的非得把自己逼的这么累,
  呸!早晚有一天你得累死在这破地方!等老子在干上一两年就有本钱做海贸生意了,到时候有了钱给你送副海棺也算是对得起你对我的照顾了,可别说我狼心狗肺,就你这臭脾气都一不定有人给你买棺材。”

  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谩骂了几句,只感觉分外神清清爽的年轻人弯下腰费劲地解开船桩上的船绳,紧接着就迫不及待地迈步跳入船上,拿起船桨把船推出了海怪号塔。

  攒了一白天的力气,现在全用在了归港的船桨上,还怎么也用不完。

  还未回到港口,哈利就已经从腥臭的海风中嗅到了娼馆美人的体香。

  “快回来!!!有……来了……快……”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了老格尔比的声音,因为声音的方向正好与风向相逆,哈利就有些听不清楚,隐约是感觉让自己把船划回去,
  手上动作不停,哈利回头看了一眼海怪号塔,却看到老家伙正发了疯似的对他晃着手,可他已经划出了百十来米,且水流正好把他引向西方,又怎么会理会莫名其妙的老家伙。

  他可不准备跟老格尔比这把酸臭的老骨头在海怪号塔上过夜。

  不再理会身后愈发模糊直至消失在海风中的声音,哈利一心一意地划着船桨,一边眺望着落日的余晖,一边远离了海怪号塔,惬意地享受着咸湿腥臭的海风。

  等等,今天这海风好像比罗莉安娜常年冒汗的胳肢窝和脚趾缝都攒劲?都快赶得上妈妈桑的老鮑了。

  年轻的守望者一愣,有些不太明白这股气味意味着什么。

  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并不会因为无知就绕开即将遭受厄运之人,

  在哈利的眼中,早已熟悉的近海海域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他有些疑惑地眯着眼睛看向远方,美丽的夕阳红之下近海美的就像是皮尔特沃夫艺术画展里的大师级画作,只是在荡漾的美丽海波之中,似是有一团团巨大的阴影飘过。

  “那是什么?”

  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眼花的哈利重新把目光放回到木舟下方,旋即惊骇地发现近海的海水不知何时变成了令人不安的黑色,
  在这团漫无边际的黑色之中,一只宛如花瓣一般层层叠叠的巨大眼睛缓缓睁开,眼珠子直愣愣地迎着哈利的目光,漆黑色的海波变得澄澈了一些,却是源自于那一抹令他的灵魂都感到颤栗的深红色光芒。

  大脑就像是遭到了重锤敲击,哈利的意识有些恍惚,这一刻,哈利偏偏是清晰地回想起了在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他讲述过的一个海怪故事。    “小哈利,当海洋变成了黑色的时候,千万不要低头看海,只管拼尽全力地往陆地的方位划船,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一律当做没有看见,想要活命就闭着眼睛划船。”

  “爸爸,为什么不能看不能听呀?”

  “因为黑色的海水之中,有着很恐怖的东西,只是看一眼,你的灵魂就被会藏在大海里的魔鬼收走,再也回不到陆地之上。”

  哈利愣愣地看着黑色海渊之下的巨型眼睛,在眼睛的红色光芒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被带走的灵魂。

  他好像,看到了父亲在向他招手,奇怪了,为什么他的父亲跟他最爱的罗莉安娜抱着一个孩子?
  “爸爸!罗莉安娜!等等我!”

  “噗通。”

  “那个孩子,可惜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

  海怪号塔的塔顶之上,老格尔比的独眼缓缓闭合,脑海之中却依旧映射那道跳入黑色海洋的迷失身影,

  就像是一粒尘沙落入了大海之中,年轻的守望者连个水泡都没有溅射起来就被海洋吞噬的一干二净。

  即便是孤守在比尔吉沃特最凄凉的夜晚,他的身体也没有如此凄神寒骨的感觉。

  海怪来了,并不是他上一次拯救比尔吉沃特一样只有一只海怪,而是无法想象也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海怪,
  这群深海之中居住的恶魔就像是一支军队一样把波光粼粼的海洋遮蔽成浪涌的阴影,孤独的漂浮在黑色海水之上的无人木舟随着海波飘摇片刻,便无声地沉入海面之下,与刚才的划船者一样,彻底地湮灭在了这个世界之中。

  “呀呀呀唷唷唷唷……”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光明抛弃了这个世界,在黑暗从西方以吞噬万物的气势而来的时候,
  伴随着愈演愈烈的暴风雨,令人头皮发麻,好似女婴在幽静之地啼哭的声音从哈利消失的海面上传来,
  从目睹惨剧的伤痛中猛然惊醒,老格尔比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用尽全力堵死耳朵紧闭口鼻,尽其所能的避免自己受到海怪的影响
  就像是有人强行往脑袋里灌注什么东西,又像是有好几个声音在耳边对自己低吟着未知而令人感到不洁的语言,胸口就像是蒙了一口海水一样渐渐的有了窒息的感觉,
  即便是极力抵抗,灵魂依旧是不受控制似的要离体而出,像是沉入了海底,意识渐渐的变得模糊起来,

  偏偏在这一片混沌之中,老格尔比耳边的声音竟是诡异的熟悉清晰起来,恍惚间,老格尔比看到了一个被雨淋湿的女人站定在自己面前,女人眉眼温柔地张开双臂,似是要给自己拥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外面的风风雨雨。

  母亲,一个他早已失去的至亲之人,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好想,好想再感受一下妈妈的拥抱,

  可是,可是他的母亲明明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是他亲手把母亲的遗体葬进了大海之中!即便是已经带走了他母亲的遗体还不够吗!
  这些邪恶的深海魔鬼竟是用他的母亲来诱惑他!竟敢用他的母亲来玩弄他!!!

  就算已经瞎掉一只眼睛,他也能分辨的清虚假与真实,置身于邪魔的海音诱惑之中,老格尔比却是不再防御,

  就像是被烈火点燃了鬃毛的狮子,又像是一头被人触及逆鳞的巨龙,老人用着无惧死亡的愤怒,老人咆哮着怒吼着把额头撞在地面之上,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砸在冰冷的石头上,砸在冰冷的雨水里,
  撕心裂肺的冲击感从颅骨深处传来,几乎要把自己疼死,在地上多了一滩鲜血的时候,血流满面的老人重新夺回了自己的意识和理智。

  从地上爬起来,老人已然被剧痛和鲜血模糊的视线再也看不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唯有一根亘古而立的骨质号角屹立在前方,如针扎一般刺激着他渴望闭上的眼睛竭力睁开。

  那根号角,是他守望在此地几十年来的唯一理由。

  他的工作从来都不是年轻人说的那样在无聊的临岸号塔上虚度时光,他的敌人是海怪,是深海里居住的魔鬼,而他的职责就是在深海魔鬼的手中保护他身后的土地。

  靠在号角边,一腔怒气从老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吐露而出,不屈的气流流入蜿蜒的蛇形兽骨号角,却不足以第一时间传递到海怪号塔的底座,

  因为刚刚的自残行为,老人的大脑很快就变得缺氧,老人却不管不顾地用渗血的鼻腔大吸一口气,气压一次次的逼迫着鼻腔里的毛细血管淋滴下血液,血液染湿了老人的脚趾,却没能让老人的胸膛停止起伏。

  “嗡!”

  仿佛是预示着什么,足量的气流终于顶开了活动气孔发出了小声翁鸣,海风从号角的进风口吹入,与老人灵魂所发出的声音一同响彻在云霄之上,压过了魑魅魍魉一般的低语喧嚣。

  “呜呜呜!!!!!”

  屹立在狂风暴雨之中,老人终是吹响了海兽号角,在气流的冲击下大海开始沸腾,像是在宣告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侵犯,孤独的海怪号塔之下,传出了来自于远古海兽的怒吼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