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到树枝的高度,两名骑手在河堤上策马疾行。

  前面带路塔马斯突然减速,后边的温特斯见状也猛地勒停战马。

  “那里,百夫长。”塔马斯遥指大角河一处回弯:“蛮子就是在那里下的锚。”

  战马不安地倒着腿,仿佛是能嗅到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

  温特斯轻扯缰绳,检视、评估着面前的堤坝、斜坡、沟谷和河流。

  沉思片刻之后,他取出一本封皮已经发黑的地图册,勾画几笔又放回鞍袋:“走,下去看看!”

  温特斯只是双腿稍微发力,灵性的战马立刻心领神会。

  檀黑色、白星额、身躯高大细长的混血骏马从土堤一跃而下,撒欢似地飞驰向河岸,扬起一阵灰尘。

  塔马斯没有这等马术,他小心翼翼地斜着溜马下坡,急急忙忙跟上。

  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鸟儿声声啼叫,河水平静地流向北方。

  若不仔细留意石缝间的红黑色血迹,完全看不出几个小时前这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问:弓箭与石头近距离对决,谁赢?
  答:人多的赢。

  特尔敦人被当场砸死的大概没有,但是被砸伤很多。见战况不利,他们毫不犹豫割断锚绳,借水漂流逃回西岸。

  战后清点,一连捞出三具尸体,都是溺亡,其中一具尸体头戴红翎羽盔;下游的二连报告六具浮尸。

  总计毙敌九人,伤敌不详,缴获角弓两把,回收箭簇八十二支;己方三人重伤,若干轻伤。

  单看数字,这场战斗仿佛儿戏。

  然而对于参战者而言,他们是冒着随时会失去生命的危险在竭力杀戮彼此——这件事,唯有那些真正面迎矢石、膝盖颤抖、牙关紧咬战斗过的人才能明白。

  所以这是一场胜仗,虽然不大,但毋庸置疑。

  天亮之后,温特斯才得知一连的这次小规模遭遇战。

  倒不是因为他要睡懒觉,而是因为第一连传令兵回到牛蹄谷时,他已经奔赴另一处战场。

  昨晚可不仅仅只有一连见血,而是接连爆发三场战斗。另外两场遭遇战都在十二连的防区,规模更大也更激烈。

  三股特尔敦人马,渡河时间相差不到两个小时,渡河距离跨越近四十公里。

  温特斯仅往返就换了五次马,骑行超过六十公里。

  所以此时此刻,向来寸步不离的夏尔和海因里希都不在温特斯身旁——两人离开马鞍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了,被温特斯勒令休息。

  来到岸边的温特斯下了马,沿着河滩踱步走着。他的目光掠过水面、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谷的地平线。

  见百夫长在观察地形,塔马斯不敢打扰。他学着百夫长,也向四周张望,可看来看去无非是水、草、石头和土。

  忽地,温特斯停下脚步。塔马斯看到百夫长弯下腰,似乎在捡什么东西。

  稍微打量几眼,温特斯把东西递给一连长,云淡风轻地说:“骨箭。”

  塔马斯定睛一看——是枚打磨过的骨质箭头,不过箭尖已经崩断。

  作为经历过大荒原之战的老兵,塔马斯知晓一些敌人的内情。虽然赫德诸部仍旧广泛使用石箭、骨箭,但至少特尔敦部是有铁箭头的。

  因此塔马斯有些摸不着头脑:“特尔敦蛮子也用骨箭、石箭?他们不是有铁箭吗?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用他们的箭头?”

  “箭簇回收了多少?”温特斯问。

  “箭头完好的只有八十多支,还有一些箭杆。”塔马斯颇为无奈:“石箭头、骨箭头射到石头上的全都磕坏了。”

  “没有铁的?”

  塔马斯仔细回想之后,认真回答:“没有铁的。”

  “别人不清楚。”温特斯踱步沉思着:“烤火者的亲领人马应当是有铁箭头。”

  “您是说……昨晚来的不是蛮子的精锐?”

  “为什么不派精锐来?”温特斯反问:“先锋强渡为什么不派精锐?”

  “我……我不知道。”塔马斯额头开始冒汗。

  “你已经是代理营长,你需要往下想。”

  塔马斯迟疑着开口:“可能是为了试探我们,或者是想消磨我们。”

  “嗯。”温特斯点头:“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那……里面呢?”

  “我也不知道。”温特斯的眼角浮现一丝笑意:“战争就是欺骗的艺术嘛。”

  塔马斯彻底陷入迷茫之中。

  温特斯却改变话题:“蛮子昨晚在这里下锚?”

  “是,就在这里。”

  温特斯所在位置正是河湾的拐角处,河水呈顺时针流向。

  河湾外侧的西岸水速急、河床深,河湾内侧的东岸水速缓、河床浅。

  “特尔敦人眼光不赖,是个好渡口。”温特斯点评道:“从这里过河甚至不用把人送到岸边,送进浅水区就行。剩下几步路,走着都能上岸。昨晚除了下锚,特尔敦人还干了什么?”

  “不太清楚。”塔马斯羞愧难当:“我的马中了两箭,发疯一样跑出去好几公里。昨晚那仗是布尼尔军士指挥,据他说,蛮子好像在从水里拖什么东西出来。”

  “拖东西出来?”温特斯摇了摇头:“我看是先垂进去、再拖上来——应该是在测量水深。”

  “量水深?”塔马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问:“特尔敦蛮子难不成是想现学现卖?也在大角河上筑一座桥?”

  “猴屁股脸应该不至于这么蠢。”温特斯微笑:“特尔敦人若是在河上打桩筑桥,无异于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

  “为啥?”塔马斯的心情一波三折。

  “时间。”温特斯平淡地说:“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粮草一天比一天少,他们的时间不多。不过这里确实是一处好渡口。”

  “我派人重点监视这里!”塔马斯立刻抖擞精神。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在这里过河?”    “我……这……”塔马斯哑口无言。

  “单从地形来说,中铁峰郡适合强渡的位置超过四十处。”温特斯耐心给一连长兼代理营长讲解:“竭尽全力,我们也许能控制住这四十多个地方,然而这种心理也可能被特尔敦人反向利用。”

  “那……咱们怎么办?”

  温特斯的口吻一点点变得正式:“我们想方设法欺骗误导特尔敦人,特尔敦人也在竭尽全力欺骗我们。我问你,烤火者还在对岸吗?”

  “在?”塔马斯已经不敢回答。

  “为什么?”

  “那个旗还在……”

  “我在牛蹄谷,牛蹄谷升我的旗帜了吗?”温特斯的语气冷静到不到一丝感情:
  “烤火者可能已经不在对岸,特尔敦人的精锐可能都已经悄悄拔营;这几次突袭可能是障眼烟雾,也可能确是在为强渡做准备;至于昨晚来的敌人,可能是故意改用骨箭的精锐,也可能只是一群奴隶杂兵。就算是吃进嘴里的情报,也可能是毒肉丸子。”

  塔马斯竭力试图跟上百夫长的思路:“那……该怎么办?”

  “没办法。”温特斯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情报永远都是残缺不全、真真假假、纷繁复杂。老元帅说过——指挥者的职责就是通过有限的、真假不知的信息,做出正确的判断。”

  “幸好有您在。”塔马斯舔了舔嘴唇,真心实意地说:“用不着我考虑这些,不然我肯定会发疯的。”

  以往听到如此生硬的马屁,温特斯都会板起脸训斥一通。

  但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随意地把靴边一块小石子踢进河里。

  “怕要让你失望啦。”温特斯颇有些意兴阑珊:“我也没这个本事。例如我就判断不出河对岸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摸不住烤火者想搞什么花样。”

  听到无所不能的百夫长说出这种丧气话,塔马斯心头竟蓦然生出一阵惊恐。他的额头和后背渗出汗珠,心脏怦怦乱跳,不由自主口干舌燥、手心发凉。

  但是当不安超越阈值之后,塔马斯反而变得没有任何感觉。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像地基一般踏实。

  “您往哪指,我就往哪打。”塔马斯发自内心的坚定:“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干。”

  “工具心态要不得。”

  “我愿意给您当工具。您就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既然猜不出来,那干脆就不去猜。”温特斯纵声大笑:“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塔马斯咀嚼着这句话。

  温特斯注视着一连长的双眼问:“暴风雨计划的第一阶段是什么?”

  塔马斯条件反射般回答:“据河阻截!不放一人过河!”

  “时间不在敌人那边。”温特斯的话语清楚明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猴屁股脸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只管守住中铁峰郡的河岸线。不仅不能被他牵着走,还要逼迫他去走我们划的路,就这么简单。”

  塔马斯抬手敬礼。

  他郑重地请求:“昨夜一战,第一连因为够不到蛮子,吃了些亏。请您给发些火枪、弓箭,就算来再多蛮子,我也一定守到援军抵达。”

  “你们吃亏,是我的疏忽。”温特斯轻声笑了起来:“老元帅手札里写,剑盾手如果缺少弓弩、火枪的掩护,就要配发标枪。手札里还写‘剑盾手要带六块石头’。以前我想不通石头拿来干什么,以为是笔误,现在算是明白了。”

  “没有弓箭火枪的话,您给发点麻绳也行。”塔马斯急切地说:“我已经在让一连的人练习投石索。”

  “不错,继续练。其他连队也要让他们练。”温特斯拍了拍塔马斯的肩膀:“另外,我还给你准备了八十名弓手——你们每个连都有八十名。能不能管住他们,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

  在卡曼神父和牛蹄谷教堂司铎的协助下,牛蹄谷城内的男女老幼顺利被分为男子、妇女两营。

  温特斯在镇内单独划出一片区域供妇孺居住,甚至为此不惜修筑一座小型内城,严禁成年男性进入。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妇孺安全,另一方是为了物理隔绝妇女营和男子营。

  “蛮子就在对岸。大敌当前,谁敢胡作非为、败坏公序良俗,一律按通敌绞死。”温特斯公开告知牛蹄谷平民:“先生们,拿出勇气,你们的儿女、妻子和母亲指望着你们。守卫牛蹄谷,就是守卫她们!谁怯战、畏战,就是在背叛所有人。”

  如果是热情开放的海蓝,强行隔绝男性和女士一定会惹出不小的乱子。

  不过铁峰郡地处帕拉图边境,环境闭塞、民风保守。

  温特斯[隔绝男女]的政策反而得到交口称赞——尤其是在女士们和中年以上的老头子之中。

  因为就在避难人潮涌入牛蹄谷后不久,避难者聚居的临时窝棚区里就发生了一起震惊牛蹄谷人的轮奸案。

  罪犯飞快走完全部审判程序,被公开绞死。

  按照帕拉图当地的习惯法,先由受害者的父亲代受害者在每个犯人的胸膛插上一把匕首——因为不会立刻死,所以不算杀人。

  接下来由蒙塔涅保民官亲自拉下操纵杆,扯断了罪犯的颈骨。

  虽然“审判迅速降临”,但是这起恶性案件对牛蹄谷人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

  一时间,牛蹄谷镇的原居民视避难者为洪水猛兽——小小的镇子猛地挤进数千人,不光是恶性案件,小偷小摸也变得多起来。

  原居民甚至不愿意让避难者进入教堂祈祷。

  而避难者同样愤愤不平,他们都是附近村庄有家有业的农民,无奈离开家逃到镇上。

  如今住着低矮的窝棚、吃着粗劣的食物,还要受到镇民的冷眼。

  矛盾一夜之间激化。

  先是几句口角,然后四五个半大小子互殴,紧接着镇上的年轻人和农家的年轻人回去呼朋引伴,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

  双方操持器械,眼看就要大打出手,连镇长和各村村长也制止不得。

  彼时温特斯在巡视河防,最后还是萨木金出面解决事端。

  对付乌合之众,萨木金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

  他先派出骑队,三十名骑手仅一次冲锋便将两伙人分开。骑手像挥舞马刀一样抡着藤鞭,抽得广场上的对峙双方哭爹喊娘。

  然后萨木金放了一轮枪——没装铅弹,彻底驱散众人。

  蒙塔涅保民官回城之后,被驱散的人群又被宪兵队挨家挨户搜捕出来。

  “不是喜欢斗殴吗?”面对数百名鼻青脸肿、无精打采的私斗者,温特斯冷冷下达判决:“我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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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