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9年6月28日,那是克莱恩第一次见到安吉尔·格兰杰的日子。

  没错,不是他急匆匆地赶上公共马车时遇到年轻女同事,互相进行介绍的那天,也不是与哥哥和妹妹一起去水仙花街看房,偶遇队长时注意到漂亮的“嫌疑犯”的那天。

  而是身为“愚者”,将“皇后”拉上灰雾之中的宫殿,正式建立“塔罗会”的那一天。

  因此,克莱恩清楚地记得,“皇后”安吉尔曾向“倒吊人”求助,获得了制作假身份的渠道,并在第二次塔罗会对其表达了感谢。

  虽然她说是“我有一个朋友”,但深谙网络烂梗的克莱恩一眼就能看穿,安吉尔制作假身份为的是自己。

  这意味着,无论安吉尔既往是什么身份,她摆在值夜者面前,摆在克莱恩面前的身份都是伪造的。

  至于魔药配方的真正来源,以及对扮演法和神秘学知识超出“普通人”的限度,在身份成迷的情况下已经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了。

  因此,在确认“皇后”就等于安吉尔·格兰杰后,克莱恩一直在心底有着一丝疑虑,甚至借着职务之便,反复调阅了有关雪伦夫人的案件档案,以及安吉尔加入值夜者后保存在廷根市的那部分资料。

  “科尔·格兰杰”这个失踪的谋杀犯、教唆犯,也是真正的“教唆者”就此进入了他的视野:

  身背多起命案,与“魔女教派”有关系,在6月28日前后突然失踪,而后,“安吉尔·格兰杰”这个他的表妹就突然出现在廷根市,且已经服用了“刺客”魔药,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甚至主动投案,举报了自己的表哥和雪伦夫人,几乎促成了廷根市“魔女教派”势力的覆灭。

  在知道晋升“女巫”会导致男性变为女性后,克莱恩并非没有怀疑安吉尔就是晋升后的科尔。但之后“皇后”的一系列行为却又表明她确实是由“刺客”正常晋升上去的,且晋升“女巫”的那次,容貌、气质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让克莱恩印象深刻,因此他很快放下了这份质疑。

  而且,邪恶嗜杀的“科尔·格兰杰”,与坚守正义的“安吉尔·格兰杰”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从哪种意义上来说,后者都是一個彻彻底底的“好人”,也许有些道德瑕疵,也许有些贪财,也许有些信仰上的动摇……但谁又不是呢?
  能毫不犹豫地为队友挡下攻击,能为阻止邪神子嗣降临付出一切,能坚定不移地冲进雾霾之中……就算“安吉尔·格兰杰”已被埋葬在廷根市,她也没有改变自己,而是一直在追查凶手,为队友报仇,就像克莱恩自己。

  因此,虽然知道她的身份有疑点,但克莱恩一直没有当面询问或是进行更为细致、彻底的调查,而是在等她真正敞开心扉的那天。

  这就是因斯·赞格威尔开口说出“真相”时,他毫不犹豫地开枪,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原因。

  ……真的没有吗?

  感受到凉意如同毒蛇蠕动一般散到身体各处,安吉尔看着一手持“丧钟”,一手捏着几张纸牌的克莱恩,内心逐渐滑向深渊。

  她虽然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设想的过程却是自己开诚布公,在做好铺垫后以一种不会刺激到克莱恩的方式告知他,而非从即将死去的因斯·赞格威尔口中说出。

  当然,他曾执掌过封印物“0-08”,那支“阿勒苏霍德之笔”,又曾在廷根写下夺取圣者骨灰的“故事”,当然知道安吉尔·格兰杰就是科尔·格兰杰服用魔药失控后留下的身体,虽然里面的灵魂换了人,但这种事,恐怕连封印物都没有意识到吧……

  安吉尔很想开口解释几句,比如说这是进入失控状态的因斯·赞格威尔的胡言乱语,比如自己一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并不清楚科尔所做的事,又或者干脆说出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不,自己真的是穿越者吗?说出“这一切只是安排”的“空想天使”亚当就站在身旁……

  而且这一切也没有解释的余地了,在广场旁边,脸色同样苍白地从建筑中走出的戴莉·西蒙妮,风衣扔在一边,白色衬衫满是泥污的伦纳德·米切尔应该都听到了因斯临死前的话语,远处那栋两层小楼的屋顶,一道莫名熟悉的身影也渐渐浮现,那深邃的眼眸和挺拔的鼻梁,让安吉尔仿佛看到了死去的邓恩·史密斯。

  不,那就是邓恩·史密斯?队长并没有死?
  安吉尔一惊,这才意识到,第一次前往水仙花街6号,将她带回驻地的三位值夜者,已经全部来到此处了。

  他们是对安吉尔·格兰杰这个身份最为怀疑的,只要经过因斯·赞格威尔的“指点”,必然能够得出一个大差不差的结论。

  这是某种巧合,还是必然的结果……安吉尔心沉到了谷底,感受着绝望一点点将自己侵蚀,悄然避开了克莱恩望来的目光,瞥向身旁那个永远带着笑容的金发神父。

  后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克莱恩,像是没注意到地上死去的因斯·赞格威尔一般笑了笑,用某种咏叹般的语调开口道:

  “‘红天使’在灾祸中仓皇逃走,‘苍白之手’亦不愿背负死亡的命运,克莱恩·莫雷蒂在‘观众’的见证下,导演了一场神奇的谋杀,完成了华丽的戏剧,虽然复仇的理由并不深刻,但他仍藉此消化了魔药,并有多余的力量在众人的注视下尝试晋升……”

  话语间,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伦纳德和戴莉逐渐走向广场中央,并在不远处站定,那位身穿风衣的神秘人也从二楼下来,紧跟着进入了广场,他脱下礼帽按在胸前,黑色的发际线有些后移,灰色眼眸看向戴莉·西蒙妮,让后者忘记了呼吸。

  “……但是,他内心的动摇,是否会影响晋升的仪式呢?”

  咏唱一般的话语结束,仿佛激活了一直呆愣着的克莱恩,他目光短暂地在死而复生的邓恩·史密斯身上停留,仿佛理解了刚才因斯·赞格威尔的愤怒,而后又看向了安吉尔,久久没有移动。

  再不配置魔药尝试晋升,会不会浪费了这次“杀死半神”的机会……安吉尔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上前几步,来到克莱恩面前,见他仍然身体有些僵硬,没有任何动作,干脆直接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就像那天听到克莱恩亲口说出爱她时那样。

  感受到怀中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安吉尔轻声说道:

  “先抓紧时间晋升,然后,我……”

  “我知道。”

  克莱恩轻声答应道,轻轻从安吉尔的怀抱中挣脱,退后几步来到已经坍塌的广场喷泉旁,那是在一道道雷击后唯一剩余的,还算平整的空地。

  而后,他风衣内袋中一件件魔药材料在灵性的牵引下飞出,在身旁环绕着,变幻着形态和大小,被送入一个拇指大的金属瓶中。

  这是“诡法师”的魔药,是克莱恩迈向半神的最后一步。

  深深看了一眼安吉尔,他一把抓过正好飘在他身前的金属瓶,凑至嘴边,一口饮尽。    冰冷的魔药从喉咙滑过,而后传入四肢百骸,让他整个身体如同冻结,而内部的精神、灵体则轻盈地升高,一瞬间就来到整座城市上方,脚下是密密麻麻的街道,一道道无形的灵体之线从四面八方收拢到他手上,让他置身操控全城所有行人一切动作、情绪的满足感之中。

  这是每一个“秘偶大师”所渴望的场景,但克莱恩却感觉自己的灵体和精神,甚至下方广场之中的血肉都被这些线条切割成了一份又一份。

  那是他过往的所有身份,甚至每一个身份的各种情绪切面,有当前疼痛难忍的克莱恩,有复仇时满腔怒火的克莱恩,有面对亲人时温柔贴心的克莱恩……

  在各种身份中逐渐迷失,他视线中一条条黑色线条混合成粗壮的触手,将分成各种碎片,扭曲成为蠕动的爬虫的他撕扯开,飘向不同的方向。

  余光中,城市不远处浓雾升起,那是之前安吉尔拦截“红天使”恶灵的地方。

  安吉尔……

  突然又想起这个名字,克莱恩这才发现,因斯·赞格威尔的话语并非对他完全没有影响。

  他刚才差点忘了面对她时的心情。

  那是激动地抱住就要离去的她,大声喊出“我爱着的是现在的你”时的克莱恩。

  刹那间,一个个“克莱恩”重新凝聚到一处,一段段鲜明的记忆也回到了他的脑海。

  那是他冲出藏身点,借助“丧钟”一枪枪将因斯·赞格威尔打翻在地的一幕;那是“观众”亚当微笑着站在一旁观看着战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一幕;那是安吉尔强忍住绝望,缓缓走上前抱住他,担忧地提醒他赶快配置魔药的一幕。

  还有两人配合默契、共同战斗的一幕,两人在拜亚姆共度新年的一幕,两人在大雾霾后拥抱在一起的一幕,两人在共同面对梅高欧丝时决绝地战斗的一幕,两人在马车上第一次正式见面时互相好奇的一幕。

  这一切仿佛温暖的手将克莱恩包围,让他逐渐找回了自己,所有的碎片,所有的蠕虫重新归一。

  ……

  发现克莱恩脸上、脖颈、手背的皮肤恢复正常,一条条透明的蠕虫缩回体内,安吉尔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再次环抱住他的双手。

  在两人身旁,伦纳德、戴莉已经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直视闪耀着各种神秘符号,代表变化、扭曲等抽象概念的蠕虫,就连很可能已经拥有部分神性的邓恩·史密斯都扭过了头去。

  只有同为高序列的安吉尔能不受影响地安抚有些失控倾向的克莱恩。

  至少,自己在这方面还是能有一些作用的……她有些沮丧地想着,看向身旁的一位位队友,突然发现亚当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不,没准祂还没离开,只是重新利用“心理学隐身”躲在旁边,当一个真正的“观众”……安吉尔嘀咕着,意识到这是一个偷偷离开的好时机。

  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要解释的事了……

  就在此时,克莱恩突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了安吉尔就要抽走的手臂。

  从沉稳的动作,平静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成功晋升为“诡法师”了。

  但克莱恩却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有些戏谑地笑了笑,仿佛在说:
  “又想偷偷逃走?”

  在安吉尔惊讶的目光中,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造型精美的小盒,深吸一口气,一把打开递向前,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开口将早已在内心演练过无数遍的那句话说出:
  “安吉尔·格兰杰,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我们认识刚好一整年,我想问的是,你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与我共度余生吗?”

  看着盒中那枚点缀着紫色水晶,主体与克莱恩曾送给她的枫叶坠饰造型一致的戒指,安吉尔惊呆了。

  她原以为晋升完成,没有后顾之忧的克莱恩会询问她身份的真相,又或是向上次那样跳过这个话题,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唯独没想到这处几分钟前还是战场的广场居然成为了求婚的现场。

  旁边,旁边还有几个队友呢!

  感受着一道道视线逐渐汇聚在身上,安吉尔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红天使”的紫色火焰烧过一遍,又热又涨,眼睛紧紧盯着那枚戒指,双手举起又放下,不知该不该接住这份“生日礼物”,口中支支吾吾:

  “我……你……这么多人……”

  “当然要有人见证这一切,而且,祂不是喜欢当‘观众’嘛……”

  克莱恩意有所指地说道,似乎意识到某个“天使之王”还在复活广场徘徊,没有急着离去。

  “那么,这样的结果,你接受吗?”

  一道和煦的声音在两人身旁响起,伦纳德等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祂果然还在……安吉尔张了张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还是停留在克莱恩面露微笑,双手举着戒指的一幕。

  “我愿意!”

  她嘴角翘起,接过了戒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