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内。
丁望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两日之间，浑身上下的伤势却是尽数恢复，而他那只断臂，此刻也完好无损。
“阴差阳错，运道更进一步，福祸相依，此前所受的伤势，是运道的代价么？”
丁望自顾自喃喃了一句，随即目光望向身前的竹筒，沉思不语。
一百支签。
九十九支下下签，一支上上签。
而此刻，其中唯独那上上签落了出来。
百分之一么……
丁望伸手，将签放了回去，再度求签。
依旧是一样的上上签。
没有运用任何气机与神通，甚至就连推衍占卜的口诀仪式都未诵吟，但回应他的结果，永远只有这么一个。
强运。
这所谓的“强运”在先前并不明显，也不是神通，但若是放在与人争斗之中，哪怕仅仅是影响极为细微的一丝，都能展现出其玄妙所在。
就如同当日叶无忧曾经落空的两刀。
“如今更进一步，不知到了七境，运道又会是如何。”
丁望伸出自己重新被师尊治好的手臂，目光平静的望着，但那平静渐渐的化为一缕阴沉。
他要替雪豹复仇。
包括自己那莫名丢失的几分运道。
“不知道二师伯究竟与师尊谈了什么，但结果便是我无法对那小子出手，至少现在不行……”
“可是运气这事，便由不得我了。”
丁望心中这般想着，随即口中轻念‘叶无忧’名字，手中再度取出一签。
下下签。
一缕目光在昏暗中凝望了丁望许久，最后轻轻移开。
————
温泉之中水雾蒸腾，雾气弥漫，不断升腾的雾气如同一座虚幻朦胧的屏风，将其内的一切事物遮盖。
一抹身影在岸边褪去衣物，随即赤足沉入水中，朦胧的水雾下，波光荡漾。
女子此刻靠在温泉石壁上，长发垂落，舒适而自然的环境并未让她放松心神，相反她的眼中却是露出阵阵思索与衡量。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道淡漠话音传来。
“无夜。”
呼吸静止了一瞬，姬无夜这才缓缓抬头，目光望向温泉岸边，那抹高大人影在雾气下若隐若现。
姬无夜立即起身，娇躯从水面中显现，脚边泛起阵阵波纹，随即恭敬答道。
“见过阁主。”
高大人影的目光似乎能透过雾气在其身上凝聚一般，扫视一圈后，方才开口问道，语气依旧无比淡漠。
“我先前传与你的功法，如今修的如何？”
姬无夜低垂的目中有微光闪烁。
“弟子愚钝，且近些时日事务太多，处理起来过于杂乱，耗费心神，尚未入门。”
凌雪阁主沉寂了一会，方才轻叹一声缓缓道。
“要记得修行，踏足七境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
可一道话语却是传入姬无夜心间。
【当真是废物，竟如此愚钝】
姬无夜脸色平静，只是依旧恭敬站立在水面中，目光低垂，却瞧不见自己脚尖。
“少些在意你如今的性别，人的外表不过是臭皮囊，是男是女又何妨？”
【死人妖，上好的皮囊中怎么就是个男人，整日丢我凌雪阁的脸面，改天去问问天机楼楼主有什么好办法没】
姬无夜眼眸之中轻微颤了颤。
随后，又是一阵循循教导，言语之中多有勉励。
姬无夜只能点头称是。
高大人影的身形渐渐远去，直至最终消散不见，姬无夜这才重新坐回泉水之中，脸颊之上早已经遍布寒霜。
他的修行一途，一直是简易模式。
只因为他能听见他人心声。
【知心】的诡异在其体内，无人知晓。
“时间不多了，可眼下一直被盯着脱不开身，待此番聚议后，我寻个借口去镇压【泯灭】，离开他眼皮底下。”
“此后这具身体与修行，尽数舍去便好。”
姬无夜这般想着，取出一物，却是先前自陆采薇手上获得的一株宝药。
离魂花。
犹豫片刻，她最终将此药放入口中，尽数嚼碎。
————
宽广大殿之中已经安置好了一切，两排席位，彼此标注好，前方则是对应的长案。
洛玥走入其中，目光微微一顿。
今日便是聚议，但殿内如今只有陆家与卢家两家前来。
陆沉正拄着手臂兀自打盹，卢家那位家主倒是正襟危坐。
“是发生什么事了？”
洛玥有些疑惑，但一旁倒是传来男子话音，带着几分好笑。
“瞧，我就说了吧，来的太早了，这聚议的性质啊，越早来的都是吗喽，领导基本都是最后卡点才来。”
【英雄总是最后登场的，如今竟敢有人在你之后？好好好，既然不来，那他们就再也别来了】
洛玥撇了撇嘴，但却没有多说什么。
她今日没有再以面巾遮挡脸颊，而是早早的画上了淡妆，虽说身上还是穿着厚重衣衫，但整个人却再没了先前的那股死气沉沉的气质。
或者说，是死气缭绕的身躯眼中多了一丝生气。
洛玥先是独自坐在安置好的位置上，随后转头望向一旁，想要让某人待在她身旁。
可叶无忧早已跑到陆沉身旁，很是不客气的敲了敲桌板。
“伱问我什么是聚议？”
宴厅中，陆沉斜着眼打量一下叶无忧，略一思索，方才回应道。
“正常来说，是将积攒的棘手事务一一拿到台面上来说，比如【泯灭】的镇压，【雷池】的镇守，顺带谈谈大玄未来的十年发展，别问我什么问题，以往陆家在天上，这些事跟陆家关系不大，老夫只拿分红，一般都在睡觉。”
“聚议持续几天？老夫想想上次好像是睡了七天，反正他们一直在吵架，不过这次倒不会那么久，毕竟是临时增加的聚议，小事没有，只是几件大事。”
旁白的话音在叶无忧脑海内响起。
【聚聚聚特娘的聚，去你娘的聚议，这群蝼蚁一生何其短暂，竟还在此浪费那为数不多的生命】
【你大袖一挥，直接送众人陷入极乐】
【点燃吧，放纵的欲望，开始吧，狂乱之始，造作吧，生命的欢愉】
【酒池肉林玉体横陈，这才是你想要的聚议，这也是你本该参与的聚议】
叶无忧轻轻扶额，揉了揉眉心，表示自己拒绝银帕。
瞧着叶无忧若有所思的摸样，陆沉索性道。
“总之你小子别管那么多，那些事你听不懂，你只需要最后一日给洛家做好打手就行。”
这回轮到叶无忧不满了。
瞧不起谁呢，这我能听不懂？小爷我以前天天屁事不做，专门上台讲屁屁踢的。
叶无忧走回洛玥身旁，刚想落座，然后陆沉的声音便传来，同时伸手一指后方墙角一排座位。 “小子，去后边待着，前面只能家主坐，你当这聚议是儿戏么？”
叶无忧刚想反驳这既然不是儿戏，你还天天睡觉。
但顺着陆沉的指尖望去，却瞧见后方阴影处，卢兆麟正百无聊赖的坐着那儿，见自己目光看来，对自己咧嘴一笑。
顺带拍了拍一旁的座位，示意赶紧来。
唔。
叶无忧很果断的坐去了后方。
洛玥缓缓转过头，眼神阴郁的盯着陆沉，后者打了个哈欠，两眼一闭，扭头打盹。
卢兆麟此刻倒是很来兴致，凑上前去。
他一个人在后面待的很无聊呢，见到叶无忧来，总算是有个说话的伴了。
“叶哥儿，前两日那事情是你干的啊？”
“哪件事？”
“崔家主啊，他是被你……”
“其实不是。”叶无忧淡然道。
这话真没错，崔家主最后是死在丁望的手里，虽然是误杀。
当然，即便没死在丁望手中，叶无忧也不会放过对方。
卢兆麟显然不信，他只是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
“叶兄，你有没有觉得，自从我跟你遇见后，事情就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不觉得。”
“你想啊，我和你就相遇了三次，哪次不死人来着……”卢兆麟眼中有些思索。
“那【身份替换】的诡域就没死人啊。”
“啊？崔家崔元不是……”
“那不是你杀的么？你一枪捅错了人。”叶无忧微微转头，侧目而望。
卢兆麟顿时不说话了，片刻后嘿嘿笑道。
“其实不是。”
“那不就是了。”
正当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时，殿外却是又传来脚步声。
女子一袭飒爽蓝衣拂过身畔，行走如风，转眼便已经踏至殿内。
洛玥的目光微微凝聚，却是被吸引了过去。
走进来的女子衣着并不算华贵，反而是一副江湖女侠打扮。
但身形却不如往日里所见那群身形娇弱游走江湖的“女侠”那般消瘦，反而是极具力量美感，裸露在外的玉臂其上线条分明，朝气十足，神采奕然。
却是崔三娘。
三娘目光神采奕奕，此刻扫过整座空荡大殿。
她看见了陆沉，看见了卢家主，也看见了洛玥。
三者皆被她掠过。
唯独在瞧见后方的那道身影时，眼眸之中仿若灵光乍现，眉梢微挑，随即脚步平缓的走了过来。
洛玥当即想要起身，但却被陆沉一拂袖又按回了座位上。
“洛家主，别去管那小子，小事不用管，大事你也管不了。”
洛玥沉寂一瞬，这才作罢，只是目光凝望着走去的崔三娘。
卢兆麟顿时眼中泛起一丝警惕。
崔三娘他以前只是听过此人，据说此女比起崔元更甚一筹，但却在崔家得不到重视，反而将其调离远方，去了大海之上。
直到崔元死去，方才将对方调回。
老实说，他都很疑惑这两日为何崔家没有别的动作。
难道是今日刚一见，就要来个大的？
女子在叶无忧身前顿足，平静的话音带着一丝寒冽。
“你叫叶无忧对么？”
女子站立，叶无忧并未起身，听见话语这方才抬眼而望。
目光微微一顿，掠过女子胸前阻碍，视线这才碰上对方目光。
“有事么。”
“你是代表洛家那边么？”
叶无忧点了点头。
崔三娘此刻双眼微眯，语气沉静道。
“家主陨落了，崔家对于洛家产业上的打压已经停止，但我依旧要给崔家一个交代。”
叶无忧先是皱眉，但随即舒展开来。
此事在对方眼中当真没什么毛病。
“你想要怎样的交代。”
“聚议后会有一场比试，以往大都是假把戏，但这一次，我不会留手。”
叶无忧不可置否。
和崔三娘交手，磨砺的武道技艺比起自行修行要快上许多，对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见到叶无忧答应，三娘也不再言语，只是面色淡然的捋了捋衣摆，随即平静坐在叶无忧身旁座位。
洛玥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但又被陆沉按了回去。
“说了别管那小子啊！那两人有仇的，没听到在约架么？你一过去只是火上浇油，现在就要打起来。”陆沉皱眉道。
洛玥面色沉寂，最终转过身去。
“你坐这？”
叶无忧愣了愣，随即目光望向前排那边象征着崔家的席位。
三娘面色一丝不苟，只是淡然道。
“我如今只是在这山城代行家主之事，等此事结束，我不会担任家主的，这个位置，只是对于我武道一途的束缚。”
这跟我问的问题有关联么？
但叶无忧也并未追问，反倒是崔三娘此刻再度开口，话音带着询问。
“倒是有个问题，前两日你将我手中兵器打飞并且顺势无缝追击那一式，我后来思索了许久，算是有所领悟，这招式有名字么？”
“没有。”叶无忧摇头道。
当时的自己身处“无我”的心境，很多招式技巧都是无意间施展而出，乃至于超出叶无忧自身的领悟。
所以这女子坐在自己身旁，是为了跟自己探讨这些么，很纯粹的武道之心……
崔三娘点了点头，沉思一瞬，轻声道。
“这技巧称为振刀如何？”
“都行。”
“当时那一幕我回去推衍了几遍，你是先运用了我先前所施展的技巧，最后再衔接振刀，大致思路可以定为闪一振二……”
崔三娘正一招一式的分析，叶无忧此刻被念得有些神色茫然，最终摇头道。
“没必要想这么多，武道技艺讲究一个无拘，别陷入一招一式了。”
叶无忧只是想让三娘别再念叨了，他哪能懂这些啊。
但此语一出，三娘却是眉目一怔。
“无拘……无穷。”
崔三娘陷入了思索，叶无忧也乐的自在，刚想和卢兆麟继续闲聊。
殿外再度传来脚步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