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星是真的聪明。

  是很内秀的聪明。

  有种游刃有余却暗藏山坳的聪明。

  需要你跨越千层万叠的浪花,从他足够冷淡的神容下深挖出隐藏的棱角,从他了无波痕的言语中抽丝剥茧地拽出秘密的机锋。

  显金心头如千丝错杂,刚一抬头,正好撞入陈左娘迷茫懵懂的眼神中。

  显金埋下头,压低声音解释,“春闱通常在三月,殿试在五月底,如今七月初,自北直隶至泾县河运转陆运,若为公差骑马,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新马,通常耗时四十日左右,若不是公务急事,邮差慢行,走一两个月也是常事。”

  这超出了陈左娘的认知,目光仍旧迷茫。

  显金抿抿唇,直接道,“这也就是说,殿试刚一结束,国子监收到题目后,便把题目信笺寄出来了。”

  陈左娘还是没听懂。

  显金有些无奈了。

  好吧,贤良淑德的姑娘,总要牺牲点脑子,才能三从四德的。

  显金再说明一点,“这证明了,虽然我们家二郎守孝在家,国子监的博士与祭酒却完全没有忘记他,甚至在春闱开考后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显金用鼓励的眼神,开展启发式教学,“——这又说明了什么呀?”

  陈左娘恍然大悟,“说明咱们家二郎很受老师们的喜爱!”

  显金点点头,“所以崔县丞才会说一句‘国子监对二郎寄予厚望’。”

  跟带着学渣做阅读理解似的。

  显金简直想把标准答案rua碎了,硬塞到陈左娘嘴里——除了周二狗,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
  连锁儿都听懂了!
  陈左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学着显金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那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噢,指的是,那句文官编制将会慢慢补齐。

  这个考点显金也有点摸不透.
  “二郎.这是几个意思?”

  隔壁包厢传来一声干笑,却带有明显的兴趣和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欲望,“文官补编,便也是由今年春闱登科的进士补齐,或是由京里等着外放的庶吉士补足,咱们县上若来一位德才兼备、勤政缅怀的县令老爷,也是全县之幸了。”

  陈笺方轻咳一声,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今朝春闱不过一百三十八人登科,吏部却清理出三百六十个空缺,既有如六部主事的小京职,亦有各地方知府、通判此类实职——光靠那一百三十八人填空,哪里填得满?”

  崔衡肉眼可见地身形向前倾,静待陈笺方后话。

  陈笺方特意顿了顿,起身帮崔衡斟了满杯茶。

  茶水扭成一绺粗圆的柱形。

  崔衡等了许久,也未等到陈笺方再度开口,便蹙眉道,“入监举子倒是可以填补空缺。”

  大魏的举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入国子监继续以监生的身份考会试,也就是考取进士的功名,第二条便是通过坐监肄业和挨拨历事获得选官资格,副榜举人(会试成绩较好但因名额限制未被正式录取而录为副榜的举人)便有以充教职的机会,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就是举人入仕,从南平教谕做到南京右都御史。

  崔衡便是第二条路入的仕,且他比海瑞的起点更高一些。

  海瑞相当于县城教委一把手,他相当于县城副县长。

  但无论是教谕还是县丞,都是八九品,说好听点是入仕,其实还不叫做官,只能叫做吏。

  嗯.举人监生入仕,有点像现代职场的大专生,或许能力不差,但无论是评职称,还是晋升,都有点职场歧视的意思在。

  君不见,后世在宫里玩101选秀养成系统的安陵容,就因为他爹只是个松阳县县丞,而被集体霸凌,随之个性扭曲黑化吗
  显金为自己的博古通今、熟读文化作品,点了个赞。

  故而,从县丞到县令,虽只是副职到正职,却突破了官与吏的鸿沟——县丞或许一辈子就是个县丞,而县令干得好,三年评优即可调动知府,再三年评优便可一步一步先爬到布政使、再爬京师入六部
  偏偏那个鸿沟难跨!

  崔衡只觉自己后背在冒汗。

  这些隐秘的官场事,若非陈笺方告知,他无处知晓。

  这也是为何,他会定下陈家旁支的闺女做正妻——陈左娘虽是商贾旁支出身,陈家却是实实在在出了一位成都府知府的官儿,他家中除了他便无人在朝为官,许多内幕消息、约定俗成、裙带关系.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有个人在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总是一棵大树,能省掉好多烦心事。

  崔衡在心里叹了声可惜。

  可惜陈知府早死。    若不是死得早,等陈笺方登科,父子二人均在朝为官,陈家对他的助力便是不可想象的。

  怎么能死得这么早!

  留下这一堆烂摊子!

  崔衡蹙了蹙眉,抬眼看陈笺方平静如水的神色和再不主动开口的嘴,扯出一丝刻意的笑,“补不满又如何?监生入仕的举人百百千,我们泾县素来学风昌盛,又因宣纸与徽笔盛行,银钱经济上向来不弱,再加之地处南直隶,毗邻鱼米江南之乡,恐怕就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也会被人争抢破头。”

  发出几声尴尬的假笑,“我这个县丞代管全县之事的重担,总算能交出去喽!”

  语气中带了些许怅然与喟叹。

  学历这东西,还真是敲门砖。

  第一学历更是。

  举人出身,在两榜进士面前,天然矮一头。

  崔衡就算是想去争,也不见得有这个胆子。

  陈笺方“唉”了一声,颇为不赞成,“崔兄如何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处!你代管泾县年年评优,向来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告知你此事,便是希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反倒与我丧气颓废起来!”

  崔衡眼神一动,正想开口。

  陈笺方又道,“此事,我请教了乔师。”

  崔衡手握住杯盏,眼神陡然亮起——如果陈笺方说动乔放之为他背书,那他调整的机会,非常大啊!

  陈笺方低了低头,避开了崔衡的目光,“乔师道,朝中补缺一事向来由吏部掌控,但监生举子的升贬却由当地主官文书上报,吏部拟定清单时,主官的意见参详占比极大——这个名单由知府草拟,呈现总督或布政使,再呈吏部。”

  陈笺方笑了笑,“总督、布政使此等二品大员,岂会细细计较本辖内四五百个县镇的人事调动?自然知府说好,便是好了。”

  显金撇撇嘴。

  这不就是属地管理原则?

  崔衡苦笑道,“宣城府我实在没有门路。”

  陈笺方仍旧神色淡淡的,“没有门路就爬窗,没有窗户就爬墙,有志者事竟成,崔兄,你也知如今朝中太平,此等机会十分珍稀啊。”

  朝中太平,就意味着人事变动循例而为。

  循例而为,对学历上有天然劣势的举人,非常不利。

  崔衡低头两难。

  陈笺方再笑道,“我听说宣城府的熊知府对宣纸颇为沉迷,家中单辟了一小间放置收藏珍贵的纸张。”

  崔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笑得很浅,“我们家库里还有十张老李师傅制作而成的绝版六丈宣,崔兄如果需要,明日我让人给您送去。”

  崔衡电光火石间闪过陈左娘模糊的容颜。

  是因为陈左娘吧!?

  陈笺方才会贴心贴肠地为他着想?
  崔衡正欲开口,却又听陈笺方再道,“另熊知府无亲女,只有一个父母双亡的侄女在身边教养,今年十八岁了,孝期刚过,年纪大了些,又兼之无父无母,婚嫁上颇有些难题。”

  显金紧紧贴住门框。

  陈左娘手却不自觉地蜷缩成一个拳头。

  只听包厢又传来陈笺方的声音,“我听说这位小熊姑娘很喜欢山水画,连带着也收了许多夹棉熟宣,我们家正好出了几刀云母撒金四层夹棉宣,颜色温润明亮,一向很讨小姑娘喜欢。”

  崔衡意味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隔了许久,才语声晦涩地开口道,“那劳烦二郎明日送六丈宣来时,顺道也送五刀云母撒金宣.”

  陈左娘拳头一松,露出了发白的指尖。

  显金目光柔和却怜悯地看着她。

  这道阅读理解,左娘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