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生生,正月正。

  爆竹声中一地红。

  年关,年节,意味着辞旧纳新,洗去过去一年来种种烦恼,去迎接新岁的到来。

  每当这个时候,虞溪城的百姓都会贴上大红对联,写上些吉祥话。

  哪怕是再贫穷的人家,都会去拿出攒了一年的积蓄,去买点荤腥,给家人添点荤腥,买颗糖豆,给孩子甜甜嘴,若是兜里还剩点银钱,还会给操劳了一年的妻子买根红头绳。

  仙人们会说一元终始,万象更新,凡人们不懂这些,家里老人说贴红联是纳福纳吉,他们只知道在这个年关,要好好贺一贺,为来年起个好彩头,好盼头。

  寻常人家,一年到头,劳碌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个盼头吗?

  可如今的虞溪城气氛却不那么欢庆,今年的虞溪城既过了年,也过了关。

  作为周边受神魔之灾影响受损最严重的一城,民众死伤无数,高高挂起的红联和遮蔽门楣的素缟参差吊坠在城中。

  红的红,白的白,像是一出魔幻的荒诞喜剧。

  薇娘正在宴宾客,席面不算大,拢共就摆了两桌。

  桌上菜品也不算丰盛,自家磨的豆腐拌着小葱,早就存下的腌菜混着几块大肥肉一炒,泛着油光,吃一口都能感觉到猪油的香气。

  每桌再有一条鱼,算是河鲜,放笼屉里一蒸,撒点盐,再搬上杂粮年饽饽,众人吃的也有滋有味。

  等到吃完,各位街坊停下筷,起身告辞,告辞的同时又转了个弯,在墙根摆下些东西。

  东西不是什么贵重宝贝,小帕子包着几个鸡蛋,还点了红印,应该是留给家里小辈补营养的,如今静静躺在墙角。

  还有的留了一布袋,里面是各色的米,大的小的,粗粮细粮,白的黄的混杂在一起,粗粮拉嗓子,吃多了不好排便,混着吃可以多吃两顿,也能省几碗药汤的钱,百姓把这米称作“八珍米”。

  两捆野菜,几个土豆,还有一方拳头大小的腊肉……

  等到街坊们跨出门,一老婆婆被人搀着,抹了抹眼角泪珠:“薇娘子是个性子硬的,里外操持,处理的利利索索,泪都没落过一滴,那大生也是个命苦的,怎么年纪轻轻……”

  旁边人长叹一声:“薇娘也是强撑着呢,这日子里,还笑着迎来送往,来的人都没忘下,叙娃还那么小,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絮絮叨叨的离去,三尺缟素挂在门头,清风一吹,飘飘扬扬,就像那一去不回返的人儿。

  薇娘还没忙完,剩余饭菜还要拾掇,清一清,拢在一块,还能凑活一顿。

  又把乡邻街坊留的东西整了一整,把房间清了一遍。

  “过年,总该有些过年的样子,除尘纳福。”她如此说道。

  一直忙活到月上枝头,其实哪里那么多活,只是不干点什么,她觉得冷清。

  刚一忙完,才八岁的儿子,叙娃又醒了,吵着找爸爸。

  “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过几年才能回来,你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薇娘才推门走进那个她不敢进去的地方。

  一笨重的黑棺挺在中央,虽然用料不多,有些薄,可也不是她这个弱女子抬得动的,还是街坊帮忙送了进来。

  棺材一旁摆着一方桌,立着两根白蜡烛,也没什么贡品,死人终究要给活人让路,活人还没吃饱,怎么能先供着死人吃呢。

  薇娘取过火盆,又点了蜡烛,用蜡烛引了火,大把大把的黄纸在火盆中燃烧,灰烬翩翩起舞。    “你说你,没事往城外跑干什么,我知道伱是想趁着日头忙活阵,大过年的,陪陪叙娃不好吗?”薇娘絮絮叨叨说开了。

  “叙娃才那么点大,你这一走,让他怎么办?”

  “你倒是轻省了,没人烦了,往那一躺,谁说也不听。”

  “你是个狠心的,撇下我孤儿寡母的,自己去那边逍遥快活了。”

  薇娘拿着棍子拨着黄纸。

  “你说你,生前老是说求这个保佑,求那个保佑,怎么到头来,换成求你保佑了呢?”

  两点烛光如豆,点亮夜空,那坚强了一天,泪不曾落过一滴的女子再也支撑不住,如丝如缕的低泣被掩盖在那间小小的屋中,隐藏下广阔的夜空下,如泣如诉,绵延不绝。

  一身宗主接客装扮的曦景在此已经站了好久,自清晨就站在这里,站到月影摇晃,看着那女人笑着迎宾客,操持家务,再到那一声声哀怨。

  他是来勘察灾情的,领了几百弟子,如今正在各处重建坍塌的房屋,安抚民众,分发米面。

  这些事太小,太密,失去亲人之痛足以让一个唯唯诺诺的凡人爆发出足够的疯狂,也能让经手的人头大,这烂摊子曦景还是接了过来。

  至少,先让他们过好这个年。

  曦景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向太虚翁提议探查黑土浮陆的场景。

  “不行,那浮陆上仅紫府就数百尊,我知你性如君子,也知你修为精深,可那浮陆不知隐藏了多少恐怖,多少紫府都着了道,你就不怕这自身修为付诸流水,大道成空。”太虚翁拍着桌子说道。

  “此事绝无可能,你身为一宗之主,自该有些担当,去救助凡人,去安抚弟子,这都是你该做的,那浮陆肯定有人要去,就算要选,也该我去,你没必要出这个头!”太虚翁语气微微缓和。

  曦景想了想太虚翁沟壑遍布的面庞,那若风中残烛的气息。

  ‘只怕师叔你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滴答。

  曦景伸出手,一滴雨珠落到掌心,他知道自己有病,喜净,喜整洁,一身白袍纤尘不染,便是这无根水落下都要用法力隔绝。

  他举着雨珠回头,掌心湿湿润润,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顾清源。

  “看来,前辈已有决断?”顾清源微笑说道。

  曦景扯下太平冠,脱去道袍,露出底下白袍来,雨水点点滴滴打在白袍上,晕染出一圈圈水渍。

  “总该有人站出来的,只不过那个人是我而已。”

  曦景将道冠丢给顾清源:“还请清源将道冠送还大道观,人生于天地间,如白马过隙,倏忽而已,生死于我何加焉,且让我任性一次。”

  “褪去禁锢,舍弃大道,方得自在,天地逍遥,这宗主……不当也罢!”

  雨越下越大,曦景大笑出声,任由雨水泼洒在身上,湿了青丝,透了白袍,仿佛是一落汤鸡,不复谪仙人模样。

  “哈哈哈,去他娘的大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