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重勇去了一趟京兆府,正好赶上京兆尹在衙门办公。

    说明来意后,京兆尹韦坚哈哈大笑,当即命人办手续,把崔乾佑从官奴变成私奴,再由私奴变成部曲的步骤给走完了,其间完全没有任何波折。

    至于其中需要多人担保的那些细枝末节,全都略过不问,充分显示了什么叫“急事急办,特事特办,专人专办”。

    这年头,奴仆跟物品等同,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明明白白写在唐律里面的。

    方重勇要办的事情,在本质上属于“财货交割”,出点钱就完事了。

    官奴变私奴,等同于官府的牛马被良家子在路上捡到并牵回家了,理论上是要“归还”的,实际上则可以“特事特办”,比如说赎买。

    这种操作很常见,某些官员因为犯了事被抄家,家人变成了奴籍,他们的去处与际遇都很复杂。

    而私奴放还后变成了部曲,也是约定俗成的路子。只要主人首肯,答应“放还”,就能按程序走完,这也是世家私军部曲的重要来源之一。

    因此这两件事情都好办,甚至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当方重勇来到城外龙武军招募兵马的军营,去打听招募条件时,顿时如同三九天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万万没想到,待遇优厚的龙武军,对于军人本身应该有的素质没怎么提,反倒是幺蛾子特别多!

    不是长安户籍的良家子,不收!

    有案底在身的人,不收!

    私军部曲就更不收了。

    至于和军人素质相关的武艺啊,军略啊这些,则完全不考。

    不太像是要招募一支能战敢战的精锐之师,反倒有点像个收容长安权贵子弟的粪坑。

    这年头大唐武德充沛,威震四海,谁也不觉得镇守长安的龙武军有什么仗可以打。混进龙武军里面的人,好像也没有多少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大家都是冲着丰厚待遇来的。

    方重勇在招募新兵的大营内外转了一圈,就感觉这支军队必定不堪大用。

    他算是看出来了,李隆基想改革万骑,裁汰冗员,是意识到了从前的万骑,已经被养废了,成了宫廷政变的工具。

    除此以外啥用也不顶。

    李隆基想解散万骑,重组龙武军的这个办法虽然好,但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

    懦夫的血盆里,诞生不了英勇的军队!

    来自京畿地区的富家无赖,勋贵纨绔,以他们为主要兵员的龙武军,将来能有什么战斗力呢?

    恐怕朝中明白人不少,只是李隆基自认为没有问题,认为靠精良的装备就能堆起来一支强军。

    毕竟,李隆基长于深宫之中,阴谋诡计在行,披坚执锐完全是个外行。

    方重勇又想起牛仙客给他看的河西走廊风土人情,想起那边成年男丁中,从军过的比例居然高达90%以上。

    两相对比,傻子都知道优质兵员在哪里了。

    由于李隆基下令进入龙武军者,可以免除徭役和部分赋税,因此京中官宦与富人子弟争相踊跃报名!

    军营都快变成了菜市场。

    现在龙武军的招募,可谓是炙手可热,风头太盛。因为关注的人太多,反而不好内部操作。

    方重勇在龙武军中也没啥特别的关系,又不想打着方有德的名号往龙武军里面塞人,因此崔乾佑入龙武军的事情,一时间竟然陷入困顿之中。

    方重勇深感自己与官府沟通的渠道太过狭窄,有满脑子的主意,却没有地方可以使用。现在的他,空有节帅之子的名声,却什么也做不了,形同废物。

    要是老郑还在长安就好了。

    如此一来,崔乾佑只得以“部曲”的身份住在方重勇家中,等待事情的转机。在闲暇之余,崔乾佑也不想吃闲饭,每日与方重勇“切磋”兵法。名为“切磋”,实则精讲兵法要义,算是手把手的传授军略。

    教方重勇怎么扎营,怎么行军,怎么组织队伍,从最基础的事情一点一点讲起。

    而加入龙武军的可能性,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兵员一天天饱和,逐渐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节帅之子的名头不是万能的,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在这里呆着,就像是奔跑中的人被捆住了手脚一般,怎么都觉得不爽利。

    方重勇有种想迫切离开长安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整個人就废了。

    哪怕渣爹方有德是幽州节度使,单凭这一点,想在波谲云诡的大唐中枢搅动风云,一步步往上攀升,简直就跟白日做梦差不多。

    大唐的盛世如同烈火烹油,是长不了的。

    方重勇想多为将来打算一下,不想跟着这条船一起沉下去。他在等王忠嗣回归后去河西,然后利用这个机会去边镇历练。

    乱世要开启了,什么诗词文章,什么歌舞升平都是虚的。唯有手中的刀,才是唯一实实在在可以依靠的东西。

    方重勇觉得自己以后并不需要跟那些文人墨客们打什么交道,没必要在科举上浪费时间,更没必要留在长安中枢跟那些官僚们尔虞我诈玩什么权谋游戏。

    这些事情全都是浪费时间的辣鸡,哪怕玩出步步生莲花,大乱兴起后,也顶不住丘八们的致命一刀。

    武力和兵权,韬略和用兵之法,乃至管理一方,打理后勤的能力,才是未来生存所必须的,这才是他努力的方向。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等王忠嗣来了再去河西,那还不是因为吐蕃人太凶了,方重勇害怕自己到了边镇无人看顾,被吐蕃人冲一波就寄了。

    安全第一,保命要紧。

    ……

    就在方重勇每天上午跟着崔乾佑学兵法,下午去贺知章那边“练字”,日子过得平淡又无聊的时候,大唐中枢居然无风起波澜!

    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被外派到洛阳公干后,检查了含嘉仓的储粮情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含嘉仓的库存大约少了八成!其空置率,可谓是自建仓以来的新低!估计就比刚刚落成那天强一点点!

    这几年,朝野都在赞颂裴耀卿漕运有功,各地府库充盈。没想到,作为武周时期“天下第一仓”的含嘉仓,居然空了大半!

    简直骇人听闻!

    李林甫写了一份详细的疏奏,向李隆基陈述了洛阳作为粮草转运之地,粮食存量竟然远未达标的事实。

    李隆基看了这份疏奏,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将之前承办粮食转运的诸多官员全部撤职查办!

    结果,立马就有朝臣上书,说含嘉仓空置的原因并不在此,希望李隆基能收回成命。

    政务上的事情,其实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只存在“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从某个角度看,那些人也不是纯粹无理取闹,他们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

    裴耀卿改革漕运,采用“分段式”运输,三年往长安运了700多万石粮食,成绩不可谓不耀眼。

    但是,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其两面性的。有得必有失,乃是常态。

    漕运改革,是以牺牲汴口到洛阳段的漕运为代价的。它对大唐漕运的布局,乃至国家经济中心的布局,有着长远而深刻的影响。

    只是此时绝大多数人并未看到这一点罢了。

    这样的例子之前便有。

    当初从北周灭北齐,到尉迟迥相州起兵反隋。当政者都看到了邺城对于凝聚河北人心的恐怖威力,于是改了漳河水道,使黄河漕运路线不再通过邺城。

    自三国开始兴盛了数百年的邺城,就此没落。失去漕运的邺城,也就失去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

    而自裴耀卿漕运改革后,因为漕运路线改道,洛阳不再是必经之路,因此愿意前往洛阳的漕船就日渐稀少。

    三年时间,汴口到洛阳这一段的漕运,几乎减少了80%!

    运量从最高峰时的百万石,到现在的不足二十万石。

    裴耀卿漕运改革的核心,除了分段漕运外,另一点就是以汴口为转运的核心,放弃从前漕运以洛阳为转运核心的战略。

    漕船都不往洛阳走,含嘉仓只出不入,粮食库存减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在朝堂各类歌功颂德的声音之下,这个重大转变的影响,显而易见的被有意忽略和淡化了。

    这项漕运改革,是官府在汴河与黄河的交叉点上置河阴县(今河南河阴县东)及河阴仓,在河清县(河南孟县西南五十里)置柏崖仓,在黄河北岸三门之东置集津仓,三门之西置三门仓(一作盐仓)。

    这项改革直接导致了日后以汴梁为核心的漕运经济崛起,奠定了五代十国的基本经济格局,其影响之深远,除了“过来人”的方重勇外,无人看得透彻。

    而采取分段运输的方法给长安运粮,水运条件合适,那就运输;水运条件不合适(如枯水期),那就不运。

    其改革思路是革命性的。

    这项改革实施效果不能说不好,但有个核心问题是:这样的高强度运粮,是不可持续的。

    运输量是大了,然而运输成本,却没有本质性的下降,这些运费绝大部分还要商贾来买单。这是定都长安,所必须付出的经济代价。

    事实上,纵观全唐,也就只有这几年,输送长安的粮秣达到了一年运200万石以上。

    从河北来的粮秣,都是来自“永济渠六州”,而江淮来的粮秣,因为河道路线太长,经常有漕船堵塞倾覆,导致运粮成本极高。裴耀卿的漕运改革,对运河北粮的影响很大,对于运江淮粮的影响却不那么大。

    运费高,就肯定得有人买单,要么是朝廷,要么是商人。

    朝廷不肯出钱,民间就不干了,谁家的财帛也不是浪水打来的。

    再有,如今江淮的粮草已经转运到河阴仓了,如果要转运到洛阳,那么就必须再多走一段冤枉路,而这些粮草是无法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所以现在江淮的商人已经不想再从江淮和江南运粮到洛阳了,因为运费太高无利可图。而朝廷现在使用的模式,又是采取“招标”的方式运粮,官府直接控制的漕船并不占优势。

    也就是说,商人将粮秣运到了洛阳以后,官府统一采买,再给运费补贴。

    根据李林甫派人实际调研,每一石江淮的粮食运到洛阳,平均运费就超过了50文钱。对应的运费补贴,却又低的可怜。

    运费成本太高,而朝廷给的运费太低,导致商人们都不愿意从江淮运粮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含嘉仓空了大半,并不是转运的官员不肯努力,而是有很多客观条件限制,让他们有本事无力施展。

    粮食运不利索,不光是运的问题,而是朝廷的整体机制,不能适应新的经济形势!

    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听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在李隆基看来,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借口,而是事情有没有办成。

    含嘉仓是国家的战略储备,没有堆满,就是渎职!

    其他的问题,是他这个圣人该操心的么?

    至于什么运河线路改了啊,漕运方式改了啊,那些鸟事他不想问,也不想听!

    面对新的困境,李林甫向李隆基开出了自己的药方。

    首先,将旧有的转运官员全部革职,换上新人(多半是李林甫自己的党羽),这叫不破不立。

    其次,在洛阳地区实施和籴法,丰年向民间高价收购谷物,价格高出市场价两成,以满足含嘉仓的储备需要。

    所需财帛,来自江淮与江南。

    再次,向河北永济渠六州加户税,每一户的户税,提高两成,统一用粮食交租。

    最后,改从江淮运粮食为重量更轻,价值更高的布帛与各地土特产。再用这些布帛,去河北采买谷物转运。

    这样一来,便可以降低转运的成本,同时填补几个战略粮仓的储备粮,为河西走廊与陇右的战事做准备。

    至于河北粮食都被运走,导致粮贵布贱等“小问题”,李林甫也不是没考虑过。

    只是河北是大唐的河北,而并非河北之河北。必要的时候,就必须作出牺牲。所谓利益均衡,通盘考虑,那自然是有人要作出牺牲的。

    江南与江淮离得远,通济渠又经常淤塞,运输条件真的太差。就是李林甫想让这些地方作“牺牲”,效率也太低了!

    唯有河北,有人力有实力,运输条件也好。

    总而言之,李林甫的计划中,接下来几年并不需要扩大运河的运量。等新河道开凿完毕,洛阳的粮秣可以直接运到长安后,再来全盘规划。

    看到这份计划详尽的奏疏,李隆基很满意,但他还是问了李林甫几个关键问题。

    李隆基问:这么改革,会不会影响长安的粮秣供给?

    李林甫说不影响,因为有河北地区持续供粮,转运的运费还少。

    李隆基又问:国库要不要多出钱?

    李林甫说不用,因为江南江淮那边交税都把米粮换成了布匹,方便转运。因此国库的钱不是变少了,而是变多了!

    李隆基再发问:会不会影响幽州的战事?

    李林甫回答:加税只是加永济渠六州的,河北其他地方不加,粮秣专供幽州边镇以为军需,所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听到这些话,李隆基彻底安心了。

    他直接下了一道诏书,命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负责含嘉仓的粮秣转运,不问其他,专供河西战事所需粮秣。

    并在长安城外,灞水中下游的广运潭周边,建专门粮仓。专粮专用,以接受关东而来的粮秣。

    搞定这一切后,李隆基便带着杨玉环去了骊山华清宫度假,不再过问政务,一切由李林甫主持大局,先处断再汇报即可。他明年上元节再回来。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这里因为有优质温泉而闻名,初名便是“汤泉宫”,后改名温泉宫。

    开元时期,再次更名为华清宫,因在骊山,又叫骊山宫,亦称骊宫、绣岭宫等。

    严冬来临,去温泉里泡澡,确实是帝王才有的享受。

    不得不说,是杨玉环唤醒了李隆基的第二春。他自少年时代开始就披荆斩棘,掀翻一个又一个政治对手,好不容易打造出来这个盛世局面。

    难道就是为那些不肖子准备的么?李隆基显然不认为“成功不必在我”。

    对于他来说,享受在我,才是排第一位的。杨玉环刺激了李隆基的享受欲,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

    “终于到长安了啊。”

    长安春明门外,身材魁梧的王忠嗣,凝神看着来往不绝,出城入城的人群,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得圣人调令,他从夔州返回关中,被任命为龙武军左军将军,负责守备长安宫城。

    这个任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

    “先入宫再说吧。”

    王忠嗣叹了口气,许久没回长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