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段,不要射,这里不是夔州!”

    方重勇看到阿段正好搭弓,准备朝一个奔驰的胡匪射箭,他连忙将其按住低吼道。

    无数的例子都可以证明,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有句话叫: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那些对环境变化反应敏感的人,往往可以活得更久。

    不得不说,有过边镇任事经历的独孤峻是对的。方重勇惊讶的发现,那些人根本懒得搭理他们,直接从大路上穿过去了,连看都懒得派人来他们这个小小的营地观察一下。

    晚春的季节,夜晚的风中依旧带着一股寒意,方重勇的心中也有一股寒意。按照独孤峻的说法,这一带是唐军的绝对控制范围,也不在吐蕃预备攻击区域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吐蕃对大唐,是要打出“迂回包抄”的战略。先一步步啃下河西走廊,截断安西都护府及北庭都护府与陇右的联系。

    随后,再从剑南和陇右两个方向入手,目标就是关中。

    吐蕃对西域的唐国势力,以围困为主,并不着急拿下。

    无论怎么操作都好,他们都犯不着最先从这里动手。不仅离补给线很远,而且前线驻扎的兵力很少,可供袭扰的目标更少。

    如果一切真的如独孤峻所说,那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种唐军绝对控制,周边连胡人部落都不多的地方,是没有胡匪生存土壤的。

    胡匪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虽然他们的规模有大有小,但这些人一般都是周边胡人部落里面出来的人,骑术高超,善于马上作战,来去如风。

    他们通过劫掠获得财货,再通过部落的渠道进行销赃。

    为什么粟特胡商在西域吃得开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但销售正常渠道的商品,也接销赃的生意,胡匪也需要他们。

    想明白了这些事,那么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刚刚经过的,是一支没有穿军服的唐军!行动目的也不明确。

    不过从他们火把照耀下,款式各异的衣服就看得出来,此番出击绝对是“办私活”。

    这些人保持着队伍的整齐划一,哪怕是奔袭也未显得凌乱,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刻着“大唐边军”四个字。

    哪里有这种训练有素的胡匪啊,真要有,谁还敢走丝绸之路?赤水军也别防什么吐蕃了,先去剿匪吧。

    “独孤兄,这是唐军。”

    方重勇一脸肃然说道。

    “不要多事。”

    独孤峻抬手制止方重勇继续说下去,显然他是知道某些内情的。起码,他绝对见过类似事件。

    “把火灭了!”

    独孤峻对护卫头目吩咐道。

    很快,周边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一行人都提心吊胆的等待着,远方似乎传来厮杀声,还有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散,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似乎并不遥远。

    大约半个时辰,又或者是一个时辰,反正众人煎熬般的等待着,谁都没去纠结过了多少时间。

    那一队人马开始有序返回,身上的血腥味都开始弥漫过来,方重勇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这队“胡匪”离开。

    从火把的火光中看得到,跟来时相比,每个人骑的马上都驮了一些闪着金光的布匹。想都不需要想,丝绸之路上值得去抢的布匹,除了丝绸以外,不可能有别的品种。

    “盛世,只是对国家而言。于个人来说,盛世可不代表没有厄运啊。

    人不能跟天争!”

    独孤峻感慨叹息了一声。

    这话随着风飘荡,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些“胡匪”们听到,反正队伍里也没人搭理他们这一行人。

    唐军假扮的强盗那也是强盗。而强盗有它的职业本色,不是杀人狂,更不以杀人为乐。

    他们的目的很是明确,就是抢劫然后销赃。

    在那群盗匪眼中,方重勇一行人就是无足轻重的虫子,甚至都不值得派人来查看一下。

    查看了,就必须得把这些人杀掉,又会留下更多的破绽,最后又不得不冒险清除掉这些容易让人追查到的破绽。在清除旧线索的过程中,又有可能留下新线索,从而把一件小事办成要死人翻船的大事。

    而不派人来查看,方重勇这些人远远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所以避免节外生枝方才是最安全的上策。

    方重勇察觉到,这帮“胡匪”训练有素,做事干净利落,肯定不是第一回办这件事。搞不好,这些唐军假扮的胡匪都已经是“惯犯”了。

    想想河西的大唐边军作风这么“荡漾”,真是为王忠嗣捏了一把冷汗。

    “一切等天亮再说,不要点火堆!”

    独孤峻低声下令道。

    此时夜空明月高挂,皎洁如新,只可惜方重勇他们没有一个人有那个心情去欣赏这美丽的白月光。

    河西陇右地区的山脉缺乏遮挡,山上都是低矮的灌木,大风一起,如猛鬼呼号。方重勇一行十几个人就这样如同躲避天敌的老鼠一般,在简陋的营地里战战兢兢的熬了一夜,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等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节外终于没有生枝!能活着真好,也不知道是自家哪座祖坟冒了一回青烟。

    河西走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浪漫不是不值得欣赏,但有个必要前提,就是自己脖子上的狗头还在。

    看着缓缓从地平线升起的朝阳,独孤峻站起身面色肃然说道:“我们这就赶路,事不宜迟。现在还不能确保这些贼寇不会折返回来。”

    “不!”

    方重勇抬起手断然拒绝。

    “你们在这里等我,阿段跟我一起去东边看看,我想知道,是哪一路的商贾被屠了。”

    方重勇的态度很坚决,这让独孤峻有点迷惑不解。

    你爹节度使,你岳父很快也会成节度使,需要这么玩命么?

    九命怪猫也抵不过那该死的好奇心啊!

    “呃……贤弟,受难者确实值得同情,但这似乎与我们关系不大。”

    独孤峻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方重勇想做什么,他已经猜到了。但是少年有热血是好事,莽撞就不应该了。

    替死人说话,替死人主持公道,这是世间最傻最无知的事情!

    凡是为死人主持公道的人,所谋的,依旧是活人的利益!这个道理已经被玩烂了!

    昨夜那些唐军是胡匪么?

    是的,但这只是他们的一个身份。

    他们还有另外的身份,就是保家卫国的边镇将士!

    打吐蕃的时候,他们是冲第一线的!伱要觉得你能行,吐蕃人打过来了以后你先上啊!

    这些劫掠胡商的事情,每年都有好多,多到凉州府都不予记载了,基本上都是无头公案。

    凉州府与河西节度使都不管的事情,你出这个头,难道很有意思?

    少年英雄,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他们抢粟特商人的时候我们当做没看见。

    他们抢回鹘商人的时候我们又当做没看见。

    他们抢突厥商人的时候我们依旧当做没看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哪一天吐蕃人跟我们打起来以后,你会发现已经没有人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规矩之所以能成为规矩,公道二字最重要!”

    方重勇一本正经的看着独孤峻说道。

    看到对方还在发呆,他继续强调道:

    “维护商路的警卫,不应该变成拦路杀人的劫匪。

    我们是丝绸之路的发起者,这条路因丝绸而起的路,造福了西域所有国家。所以当吐蕃人来的时候,西域各国几乎都愿意配合我们抵制吐蕃。圣人的政令在西域可以一呼百应。

    因为吐蕃给不了他们需要的丝绸,所以他们只能站在大唐这一边。

    可是大唐边军若是参与劫掠,那岂不是和吐蕃人没什么两样?到时候大唐在西域的治理,可还能维持得下去?

    西域各国子民,还会把圣人的召令当回事么?”

    听完这番话,独孤峻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心悦诚服对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说道:“不愧是名震天下的方节帅之子,这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贤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这便与你一起去,若是到了凉州城,也可以做一个见证。”

    “嗯,那便同去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与昨夜吓得动都不敢动的那个少年郎判若两人。

    他坚持调查此事的原因当然不是那么冠冕堂皇。

    边镇的丘八们,如果一切都跟钱挂钩了,那么离他们合谋兵变,也没有多少路要走了,或许就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就能变成五代十国那些专横跋扈的牙兵牙将。

    指望敢于抢劫过往商贾的大唐边军能跟吐蕃人拼命?

    方重勇可不信。

    他就在河西,如果不关注这件事,等于是在自己身边埋下一个巨大隐患!

    独孤峻留下五个护卫守住马车、马匹等贵重物品后,便带着其他人一路沿着地上干涸的血迹寻去,顺着河道。

    河西走廊一带的水几乎全是“弱水”,也就是那种只能为人类生产生活提供水源,却不能作为航运通道的河流。很快,他们就在一处“弱水”的蜿蜒处,找到了几十具尸体。

    这些人并不是什么商贾,而是明白无误的僧侣。他们一个个都秃着脑袋,就连身上的“三衣”都没留下,全都被人给扒走了,看起来赤条条的。

    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可怖。

    “是那群天竺的僧侣。”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这群人他们在路上的时候还曾经遇到过,随便聊了一会。

    只是这群人满口的佛理,汉语也不利索,不太能沟通,后面虽然也偶有遇见,双方却是没有交集了。

    方重勇他们只是知道,这些人为了宣扬佛教,在长安定制了一大批丝绸做的袈裟,不仅是丝绸,其中还夹杂有金线,一路上金晃晃看着很是惹人眼红。

    当时方重勇就感觉他们行事太招摇,迟早要出事,也劝过几句,只是这些僧侣们没当回事。

    大概,他们认为这也是一种修行吧。

    没想到只过了一个晚上,这群人就被那些唐军伪装的盗匪屠了个干干净净。

    “走吧,这里没什么可以看的了。河西的事情,类似的不是个例。能保住自己安好,就要求神拜佛感谢上苍,实在是管不了太多闲杂事了。”

    独孤峻感慨说道。

    这群天竺僧人是比较惨,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道就是这样的,时代的尘埃,压在一个人身上,或许就是灭顶之灾。真要怪,那就怪运气不好吧。

    独孤峻之前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见过更惨的。但那又怎么样,现在谁还记得那些倒霉蛋?他们早就变成了时光的尘埃了,与这河西走廊的沙地一样。

    然而独孤峻却看到方重勇似乎是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这是什么?”

    方重勇忽然从地上捡起一枚鱼形状的扁形物件,对独孤峻询问道。

    这玩意闪着金光,在阳光下晃人眼睛。

    “鱼符!”

    独孤峻大惊,一把从方重勇手里抢过这玩意。

    不知道的肯定无感,但知道这玩意的人,谁还能镇定得起来啊。

    要知道这鱼符可是非同小可!这是唐军参与劫掠并杀人的铁证!

    这件鱼符,头部有一个孔,整体呈现鱼形状,看起来不过五六厘米的大小,材质应该是铜做的。

    它的正面是微微凸起的鱼造型,还有鱼鳞的花纹,背面平整,阳刻了一个“同”字。

    很显然,这只是其中一半,还有另外一半,方重勇估计另外一半上面,应该写了个“合”字。

    合同合同,这个现代词汇应该就是来自于此吧。

    凸起的“同”字下方还写着:白亭海南白亭左军。字刻得歪歪扭扭的很丑,显然就是军队里的丘八刻上去的。

    实锤了,昨天的袭击,是部署在凉州的白亭军干的,大概这些人是觉得此行目标都是僧人不作为惧,所以也有些托大了。

    白亭军在赤水军驻地赤水镇以北的白亭海驻防,为了预警突厥人南下而备。如今突厥势衰吐蕃崛起,白亭军的重要性也开始下降了。

    方重勇好像有点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对这群天竺僧侣动手了。

    白亭海实际上是一片浅水湖与沼泽,他们很容易通过某些渠道,把这批袈裟销赃到突厥那边去,完全不会出现在河西走廊,自然也就无从被追查。

    到时候参与此事的兵将把钱一分,各自逍遥快活便是了。

    新到任的王忠嗣乃是赤水军使,而不是白亭军使,也管不到他们。

    崔希逸这个节度使,和牛仙客一样也是弱势节度使,一般对这样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要是白亭军袭击大唐前来河西的过往官员,那崔希逸肯定会一查到底,有多少杀多少。这也是昨晚那帮人不来找方重勇他们麻烦的最主要原因。

    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昨夜不仅是方重勇他们瑟瑟发抖,实际上白亭军中参与此事的兵将亦是担心节外生枝。

    “走吧,白天白亭军肯定不敢行动,但发现鱼符丢了的他们今夜一定会来。

    我们现在就赶路前往凉州城,一定可以在他们动身之前到达。

    等到了凉州,再把鱼符交给河西节度使。这些鱼符都是有规制的,或者有一样的也无妨,让有这个鱼符身份的人都站出来,把手里的鱼符亮出来便是了。没有的人,便是此事主使。”

    独孤峻急切说道。

    “走,现在就赶路去凉州城!”

    方重勇沉声说道,他也听明白了,自己这一行人,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昨夜“大意了”的白亭军“胡匪”,肯定能猜到丢了的鱼符在谁手里。

    白天他们肯定没法找,晚上出动后,沿路的人,绝对有一个杀一个!杀了再搜身!

    一行人连忙准备好马车,调理好马匹开始赶路,连吃奶的劲都给使出来了!

    只是,到了凉州城,就能一切顺利解决么?

    方重勇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第二章来了,后面还有三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