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娘子家的堂屋很简陋,但看得出来,她们一家正在努力的维持体面,室内的装饰物,如帘、帷、帐、屏风等,一应俱全。

    此刻王二娘子便是拉上了帘子,在大堂内隔出一片私人空间,跟方重勇一行人密谈。

    “不知使君造访,有什么事情指教呢?”

    王二娘子拘谨的把手放在衣服上下意识的擦了擦,在腰间留下了一道道面粉的痕迹。

    河西饮食,胡饼要占很大的一块,麦饭这种东西,在这里是受到坚决抵制的。但凡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将麦粒磨成面粉,制成的“干胡饼”,这玩意在河西干燥的环境下可以存放很久。

    在这里,做一次胡饼便能吃一个月的人随处可见!凉州那边甚至有专门卖这种标准化“干胡饼”的店。方重勇在这里日常吃的也是类似的,干胡饼的最大优点就是百搭,它本身是没有什么独特味道的。

    “河西战事紧张,屯兵轮换被延后了,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轮换。”

    方重勇沉声说道,将朝廷的文书递给王二娘子看。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居然就这样接过公文,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将其还给方重勇,然后默默点头说道:“妾身已经知道这件事,使君有心了。”

    方重勇看她不像是那种娇滴滴的官宦家庭出身的女子,反倒身材粗壮,显然是日常农活的好手。不由得大为惊奇。

    在古代,读书学习的效率很低,如果没有专人指导的话,光靠自己去学,效果十分差,学得也很慢。

    很难想象王二娘子一个女流之辈,家中男丁都是军人,居然能读书认字。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王二娘子讪笑道:“甘州有一个纺织社,只许女子加入,主要是在一起商讨织布的技巧。里面家长里短的闲事不少,也有无聊的官宦妇人,教我们读书写字。妾身便是在里面学了点字,勉强能看文书。”

    纺织社?

    这是什么玩意?

    方重勇记得之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词,似乎是叫……渠社!

    将这些杂念放到一边,方重勇继续解释道:“河西战事紧张,士卒的轮换,不是我这个刺史说了算的,希望你能理解。”

    王二娘子松了口气说道:“妾身非常理解,已经习惯了。朝廷不按时轮换戍卒,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这些人除了忍着,还有什么选择呢?倒是使君年纪轻轻就爱民如子,很是难得。”

    这是句实在话。

    刺史上门来解释,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互相恭维两句客套一下就可以了,互相指责改变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戍卒轮换推迟已成定局,给别人面子也就是给自己面子,底层人民的无奈,方重勇非常理解。

    “呃,顺带问一句,屋内和院子里的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呢?”

    忽然想起这一茬,方重勇疑惑问道。

    王二娘子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如此常识的问题居然会被担任刺史的方重勇问出口。

    不过她看了看方重勇的身材,以及稚气未脱的脸庞,随即拍了下脑门,懊恼答道:

    “瞧奴家这记性。使君可能是才来河西不久,不知道这里的结社之事。

    我家与那些人家里一同出钱出力,修了一条水渠,将黑水引到我们的屯田这边。为了修水渠,我们便结成了一个渠社,平日里除了强制安排社员维护水渠外,还会根据渠社规矩互帮互助。

    他们有麦子没有石磨,我家有石磨没有壮劳力,所以其他的社员就会秋收农忙时帮我家收割稻谷小麦,他们则是定期把麦子送来,我给他们磨好了再还回去,作为酬劳的一部分。”

    王二娘子耐心的解释了一番,方重勇从这番话里面,发现了这家人有数十亩水田,家中壮劳力从军,却没有因此破产的秘密了!

    答案就是渠社二字!

    如果在长安郊外,这样的人家,多半会因为家里壮劳力从军,导致田地无人耕种,进而导致收入锐减,甚至是入不敷出。为了解困,这家人得请人耕作,又要花钱不得不借高利贷,或者卖地求生,减少耕种面积,生活水平螺旋下降直到破产。

    总之,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而河西这里有渠社,如果某一户家中壮劳力到边军中番上了,渠社里其他人,会根据规则,根据实际情况给社员提供低息贷款以及有报酬的壮劳力。这样就避免了因为各种意外而陷入困难的家庭,去外面借高利贷。

    以王二娘子家为例子,她家两个男丁到赤水军番上,家中田地无人打理。平时王二娘子还可以勉强弄一弄,但农忙的时候,就必须要人来帮忙。

    而她向渠社内提出申请,所付出的经济代价,远远低于向本地大户求助!

    虽然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但考虑到本次王二娘子家的男丁,本应该轮替返回家中,所以渠社今年对他们家的帮助,是不可低估的。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方重勇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甘州,或者说河西走廊的部分政治生态。

    修水渠有渠社。

    织布有纺织社。

    方重勇完全可以推断出,寺庙里面肯定有佛社。

    信徒们组织起来,参与佛寺活动,有类似佛社的组织太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从刚才得到的那些信息看,社与社之间的区别也很大。

    比如王二娘子与院子里一帮人加入的渠社,就带有很强的社会属性,把一个个孤立的自耕农家庭组织起来了,属于强度很大的紧密连接。

    而纺织社的社会属性就低了好多,更像是只有妇人参与的“沙龙”,在里面无聊解闷,学习交流经验而已,对社员的约束力不高,影响力也很难跟渠社相比。

    想起在王二娘子家门口排队的时候,有人拦住自己一行人,方重勇此时才恍然大悟。

    这里都是“会员制”的,排队等着石磨来磨麦粒呢。渠社社员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熟识,冷不丁冒出个不认识的人,这些排队的渠社社员当然要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朝廷要加税,至少十贯。虽然不是一次性的,也可能有各种花招,但总体上就是这样。

    甘州百姓困难本使君也知道,只是朝廷的政令不可违,王二娘子以为如何?”

    方重勇无可奈何的问道,将甘州府衙里的那份草案中,关于税收的一页,交给王二娘子查看。

    “圣人这是不想我们活了吧。”

    一字一句的看完后,王二娘子叹息问道。

    没错,朝廷确实没有说加税十贯!

    只是那些其他的要求,零零碎碎加起来,又要出粮食,又要出布匹,还要出人力。把这些以雇佣的形势算下来,可不就是每户要加税十贯嘛,这些钱还不一定能打得住!

    团结兵不是民兵,他们有雇佣的性质,工资日结!

    虽然府衙也就给他们一点口粮酱菜什么的,一个季度发一件衣服。但招募六千团结兵,把这些算下来可不是小数目。

    这还不算到城旁里面去雇佣粟特人所需的额外费用。

    “如果不花钱,那府衙就要在张掖城内强制征发壮丁,由团练使统一训练。

    这样的话,又有一些人不能在田里劳作了。”

    方重勇叹息说道。

    城旁的粟特人,半耕半牧,还有不少人经商,散落在大唐各地。粟特人“以财为大”,虽父子仍立契约,“无财不动”。跟粟特聚落的人打交道,直接谈钱就行了,他们跟大唐也没什么感情可谈的。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毕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奴是妇道人家,官府要钱肯定没有,家里还有数十亩水田,不如收走好了。反正,要钱是没有的。”

    王二娘子很是强硬的说道。

    方重勇心中一沉,暗叫不好。

    王二娘子家中看上去就比较殷实,连石磨都有。

    连她家都觉得不可能缴税,那其他人家就更不可能了。

    果不其然,方重勇掀开帘子,让渠社其他成员也进来商量加税的事情,这些人顿时炸开锅一般议论纷纷。殴打辱骂刺史他们是不敢的,只是很多人跪下向方重勇求情,希望朝廷能少收一点。

    要是加税一贯,那还可以商量商量,咬咬牙,说凑齐也就凑齐了。

    加税十贯,也就是一万文,那几乎就是绝户之策,农夫们走投无路,河西走廊沙洲地形,人也不能在沙漠里跑,估计到时候只能在甘州本地民变了!

    考虑到这些人都加入了渠社,要造反也不是一个一个的闹。万一民变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甘州本地的那些官吏们,宁可摸鱼当瞎子,也不肯执行基哥的秋防令了!

    如果把军费大头摊派到本地大户上面,本地大户本身家里部曲众多,属于半军事化组织,这些人投靠吐蕃怎么办?

    城旁聚落也不好惹,超过之前与大唐官府商议好的额度,他们就不好说话了。

    典型的“no money no talk”。

    如果把压力都丢给本地自耕农,那些人都是渠社的社员,要闹起来动静也不小。

    出了事朝廷无法收拾了,那就只能拿本地官僚出气,谁会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呢?

    十贯钱是“加税”,也就是所谓的“苛捐杂税”!除了这个以外,河西本地屯民每年正常要交的赋税,一样不能少,并不能减免!

    渠社有渠主,负责牵头修水渠,负责牵头制定渠社规则。渠社内部虽然是“民主制”,抵制渠社活动的社员可以不签字,但渠主在其中的话语权很大。

    方重勇决定找个时间,约王二娘子家所在的渠社的渠主聊聊。

    安抚了渠社的诸多社员,并承诺朝廷不会如此草率加税后,他便带着阿娜耶和阿段离开了王二娘子的家。

    其他人家,似乎也不用走访了,估计都是大同小异而已。

    ……

    府衙后院是刺史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一口坎儿井,旁边还搭起了葡萄架,环境很是清幽。不过现在已经到了秋天,倒是看不到郁郁葱葱的模样了。

    日落西山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方重勇,靠在他特意命人打造的那张太师椅上,一边享受着阿娜耶的按摩服务,一边看着方来鹊像个鸽子一样的在庭院内走来走去。

    “郎君,我们还是回凉州吧!甘州这里的人太坏了,都在给郎君挖坑!”

    方来鹊义愤填膺的说道。

    方重勇手里拿着一个蒲扇在摇晃,似乎没听见方来鹊在抱怨,整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看他像不像个小傻子?”

    阿娜耶凑到方重勇耳边低声问道。

    “傻子?怎么能是傻子呢!”

    方重勇恍然大悟,脱口而出的反驳道。

    他对着方来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很快,方来鹊走到方重勇身边问道:“郎君有什么吩咐呢?我们是去租马车去凉州么?”

    方重勇不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方来鹊。

    略有发福的身材。

    因为好吃懒做而懈怠的无赖气质。

    一双无神又看不出情绪的小眼睛。

    随意而无礼的站姿。

    如果再把他平日里口无遮拦的习惯也算上的话……阿娜耶说他是个小傻子,还真没说错。

    但是,傻子有傻子的用法,傻子常常可以做到正常人没法做到的事情。

    方重勇秉持着一张纸,一块布都有其妙用的思想,感觉这波套路,方来鹊作为套路的核心,大有可为!

    “来鹊,你我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

    方重勇还没说完,就听方来鹊激动拍胸脯道:“我知道!郎君有什么吩咐就说吧!”

    嗯,光傻还不行,无论如何,还是得包装一下。

    方重勇围着方来鹊转圈,对方还是跟从前一样,无论方重勇怎么转,他也跟着一起转,始终保持着面朝方重勇。只是他那滑稽的样子,看得一旁的阿娜耶肚子要笑破了。

    方重勇是行动派,当即带着方来鹊,来到距离府衙不远,位于城南的西来寺。亮明身份后,方重勇顺利见到了西来寺的住持法成。

    张掖城内外佛寺众多,为什么要去西来寺呢?

    因为张掖城内只有西来寺是密宗,其他寺庙都是显宗,所以西来寺是大唐官府在甘州用来制约显宗佛寺的重要工具。

    简单概括:官府定点单位!

    法成是洛阳人,善于画佛像。来到河西,实际上是在此地进行壁画创作的,并不是那种“死脑筋”的和尚,与官府的关系也很好。

    见到了法成和尚后,方重勇这才将官府的文书草稿交给对方观看,然后叹息问道:

    “大师就说西来寺打算出多少钱吧,少了可不行啊,少了的话,为了圣人的大业,那只能加到甘州百姓头上。到时候要民变的。

    大师也不想看到张掖城生灵涂炭吧?”

    方重勇一副“我吃定伱”的架势,让法成一愣一愣的。随即他苦笑道:“使君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一声就行了,没必要绕弯子的。”

    看到法成如此配合,方重勇后续要说的说辞都用不到了。他只得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随即指了指方来鹊说道:

    “这个孩童,是你们寺庙里的圣子,无所不知。我希望他今天就可以入西来寺出家。

    等我离开甘州的时候,让他还俗便是了。”

    圣子是个什么玩意?

    法成听懵了,没跟上方重勇的脑回路。

    “所谓圣子,佛祖青睐之人也!”

    方重勇补充了一句。

    懂了!

    法成是老江湖,在洛阳见过不少神棍,一听就知道方重勇想干啥。

    “刺史如果有把握的话,让他入西来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圣子……”

    法成有些犹豫不决,话说这位十岁的刺史大人,该不会把甘州本地人都当傻子吧?

    “明日我送他过来出家,法成大师记得要把礼仪办得隆重一点。”

    方重勇很是露骨的强调道,根本不给法成拒绝的机会。

    消息灵通的法成,早就知道这位新到任刺史的身份背景,面对方重勇咄咄逼人的PUA,无奈接受了“不合理”的要求。

    正在这时,方来鹊忽然抱住方重勇的胳膊大哭道:“郎君!我将来要娶宰相女的,可不能出家啊!”

    法成一听这话,尴尬附和道:“使君的随从,倒是胸怀大志之人啊。”

    “没有功业,哪能娶什么宰相女。现在便是你为国建功的时候了!”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方来鹊肩膀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