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南衙十六卫的衙门,在长安城正北面的皇城以内,与好多朝廷的办公衙门毗邻。

    方重勇被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士卒带到这里以后,就被软禁在金吾卫衙门的某个签押房里。

    不过他倒是一点都不慌,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大概猜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抓。

    “没想到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在同一天内第二次见面啊。”

    看到熟悉的面孔,方重勇感慨的叹息了一声。

    眼前之人,正是张守珪的长子,那位张衙内张献诚。坐在一张胡凳上看着自己。

    “对,某也是没料到。本以为找你还需要些时间的。”

    张献诚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冒险,他也知道这一局赌得很大,但是相对于那些巨大的利益,这些风险都是可以忍受的。

    他对身边那位金吾卫的司戈摆了摆手,后者就当做他不存在一样,直接自顾自的转身离去,似乎不想管这样的事情。

    “沙州商队的账本在哪里?”

    张献诚开门见山的说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因为河西走私的破事把他弄到金吾卫里面审问。

    他还以为是科举舞弊的斗法呢。

    “如果我说烧掉了,你信么?”

    方重勇微笑反问道。

    “你是聪明人,跟我一样。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烧掉,会留着自保。

    所以我相信伱也一定不会烧。”

    张献诚十分笃定的说道,自信满满。

    他相信这些年方重勇知道河西绝对捞了不少,而这些钱不可能放在家里,或者找地方埋起来。

    所以这笔财富一定是以股份的形式,存在于沙州商队当中。

    看不到,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平日里拿一拿分红。

    所以,一个记录账目的核心账本,就是必备之物。

    “我有心打理河西商务的事情,不用我说得太明白吧。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

    我父亲可以将我外放到河西当边将,或者为州刺史,甚至就是沙州刺史。

    那些股份我们五五分账,如何?

    把那些股份让一半给我,剩下的你吃分红。

    你并不吃亏,因为是我来打理生意,每个月或者半年给你分红一次。

    你现在已经不在河西,不在凉州更不在沙州。你的话在那边已经没有号召力,已经没有力量去管理账目,没有人愿意听你的了。

    但是我有实力,或者说我父亲有。

    我父亲的一些亲信,依然在河西,掌控着一部分军政。

    我可以帮我父亲管账,实际上就是你可以得到你现在什么也拿不到的那一部分钱。

    这样对我们都好。

    你拿一半的分红,这样也不会被沙州那些人给吞掉,不会白白损失掉。

    他们都叫你河西麒麟子,我觉得我也能赚一个更响亮的名号。

    你看,我没有对你出手,既没有抢在你之前跟王家联姻,也没有抢你那个美妾,甚至都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只要沙州商队的账本!

    我要得不多吧?那东西你本来就掌控不住了,我现在是在帮你的吧?”

    张献诚开出了他自以为很优越的条件。

    这番话真的很坦诚,很直白,完全不加掩饰,算得上是掏心掏肺了。

    可是他的问题,却是让方重勇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踏马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方重勇完全不明白这位张衙内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以为自己贪得不行,然后其他人就都得跟他一样?

    沙州商队那些钱,是能伸手拿的么?拿了会没人眼红么?拿了自己还能活蹦乱跳的回到长安么?

    更可恶的是,方重勇一直在跟这位张衙内说实话,他就是一文钱都没拿,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相信他是义务劳动了几年呢?

    要不是因为他不拿钱,怎么可能每次带兵去杀人越货或者维护商路的时候,有那么多丘八都主动围在自己身边保护着。

    舍不得这些钱,搞不好他都死在某一次出征上了,人死了还玩个屁,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呃,恕我直言,沙州商队,某在里面只是一个管理者和组织者,其实一文钱都不拿的,更没有什么股份。

    某卸任沙州刺史的时候,主要的账目都烧掉了。具体说来,河西那边的走私的事情,跟某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方重勇无奈的摊开双手说道。

    “罢了,某知道你迟早是会说的。那么大的一笔财富,还是源源不断的,某相信这很诱人,你不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张献诚对着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慢悠悠的继续说道:

    “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可以慢慢想,告辞。

    也可以顺便告诉你,郑叔清要完蛋了,右相可能也很难保得住位置。这次长安很多官员都会大难临头,你在这里避祸不是什么坏事。

    某不想跟你闹僵,这算是互利互惠吧。

    我想把这些股份重新控制在手里,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某没有功劳,苦劳也是有的,我们合作有什么不可能呢?”

    扔下一句绵里藏针的话,他看到方重勇仍然缓缓摇头,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

    张献诚以为对方舍不得放弃那些巨大的利益,于是失望的摇了摇头,不紧不慢走出金吾卫的衙门,随即吐出一口浊气。

    河西,商路,走私,雄兵。这一条路,有着太多的利益,无论天下是继续安定,还是猝然大乱,这里头都值得冒险者去试试水。

    他觉得方重勇不放弃手中已经变成“不可兑换”状态的股份,实在是人之常情。

    因为这些东西,只要方重勇重新在河西当大官,便可以立刻兑现。所以死死咬住不肯交出来,其实也能理解。

    换作是他,他也舍不得啊。

    想从这个人手里拿到自己想要的,还需要一些时间。

    以及一些耐心。

    他有很多办法可以试一下,毕竟,他爹是左相嘛。如果方重勇实在是冥顽不灵,那就只能使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办法了,他不想走到这一步。

    张献诚觉得,现在距离离天下大乱,似乎也并不太远了,很多细微之处便能看出世道越变越差。

    他想搞大钱,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这些财富,这些人脉,在需要的时候,就能变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现在不对方重勇采取一些强硬手段,那是因为张献诚觉得跟对方“合作”,效果应该更好。股份两人一人一半,他这位宰相之子去了河西当官,方重勇怎么说也要帮他疏通一下关系,牵线搭桥吧,哪怕为了他们手里的那些钱。

    父亲张守珪先在朝堂上占据优势,再把自己运作到河西去当大官,最后掌控这条走私商路!

    这就是张献诚为自己规划好的未来路线。

    方重勇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发了疯一样去考科举,张献诚没看懂,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此嗤之以鼻!

    好男儿就是应该奋发向上,哪里有躲起来当缩头乌龟的道理呢!

    张衙内走后,刚刚那位金吾卫的司戈又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看着方重勇,站在一旁值守站岗。

    “兄台,一个月俸禄多少呢?”

    方重勇好奇问道,自来熟的跟这位司戈攀谈起来。

    “一年60石俸禄,杂七杂八的不算,糊口而已。”

    那人平静说道。

    司戈是八品官,确实在长安养活自己勉强,养活全家那就完全不行了。

    这位精气神俱无的年轻权贵子弟,想来混得不咋地,权贵家大业大,弃子也多。被扔到金吾卫来混日子的,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这块西域来的奶白玉,现在长安东市的当铺大概能卖到五百贯,是一位前辈送某的。

    拿着这块玉,去终南山找高将军高力士,将玉交给他。

    就说长安首富四个字,就行了。事成之后,如果他把玉石还给你了,那么这块玉就是你的。

    如果他没有把玉石还给你,那么你直接去永嘉坊的方宅,找我娘子取五百贯的财物作为酬劳,如何?

    某相信,你应该不是唯一值守这里的。某就算不找你,找别人也一样。”

    听到这话,那位司戈想都没想,直接接过玉石揣进怀里,对着方重勇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某下直便出发,方使君还有什么吩咐么?”

    看他语气热络了不少,方重勇想了想,对这位司戈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某想那些小娘子了,你能不能找一个过来给某去去火?”

    微微一愣,这位司戈也压低声音问道:“使君想找哪里的,是汉女还是胡姬,多大年龄的,什么身份的,对身材有没有要求?需不需要才艺?一个够不够?”

    你好像很懂啊!

    方重勇讪讪说道:“某娘子乃是河东节度使之嫡女,只要你把她带这里来陪某耍耍就行了。其他那些,都是戏言。”

    没想到一听这话,那位司戈像是看到毒蛇猛兽一样,连忙摆手道:“这个真使不得,要出人命的!上面严令不许使君接见家属。若是招平康坊的女人耍耍,那倒是无妨的。”

    他逃跑一样的离开了签押房,就剩下方重勇一人。

    “京兆府那边,看来是要出大事了。

    这公事里头夹杂着私利,看来是不好处理了啊。”

    方重勇幽幽一叹,感慨如今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现在跟左相势力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只能毫无保留的跳到右相李林甫船上了。

    “希望老郑还好吧,如果是我的话,只怕会集中所有资源搞京兆府。”

    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只要那块几年前基哥赏赐沙州军功,给自己的唯一信物送到高力士手里,事情就妥了。

    没有从河西走私中拿一文钱的他,那时候就会立于不败之地,静静看着长安城内的这些野狗们,在泥坑里撕咬夺食。

    ……

    长安城很大,执法的机构也很多。

    封建时代的都城,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帝王需要打转的,不同皇帝身边的亲信军队,往往变化很大。

    换句话说,皇帝身边的军队是哪一只,很多时候都看当事人的喜好。

    哪怕只过去几年,只要换了个皇帝,具体情况就会发生很大变化,原本最受宠的军队被解散都是常事。

    不过自唐初开始,到中晚唐甘露寺之变以前,金吾卫基本体系变化倒是不大。只不过因为府兵崩溃的原因,在不断缩小编制罢了。

    其中多半都是长安权贵子弟在其中镀金混日子,打仗的能力几乎为零,已经沦为仪仗队和负责巡逻与治安管理的准军事部队了!

    总体上来说,金吾卫依旧是延续了大唐官府绩效管理的习惯:主管一处,其他兼顾,某些职能有所欠缺,执法非常有弹性。

    天宝时期,金吾卫主要负责以下下面这些职责。

    首先便是守卫皇宫,金吾卫士卒按“队”划分,在皇宫内外负责巡逻、警戒和换防。

    这里的皇宫,包括大明宫和长安宫城,不包括基哥居住的兴庆宫。因为基哥只相信龙武军,不太相信成分复杂,来源庞杂,已经被各种势力渗透成筛子一样的金吾卫。

    基哥对于金吾卫的态度,总体上是嫌弃的。

    除此以外,金吾卫还是护卫皇帝的武装力量之一,负责护卫出行沿途安保,并守卫行宫、车驾、御辇等。跟上面一样,天宝年间,这方面金吾卫也是样子货,基哥都将这些杂务交给了龙武军。

    不过金吾卫监察各级官员,监视朝中大员的职能,倒是没变。因为基哥也防着有人对皇帝进行刺杀或发动政变。多一双眼睛就多一分安全嘛。有点锦衣卫的意思,只是没有那么专业,人手也少得多。

    以上职权都是方重勇前世没有争议的,属于金吾卫的主业。

    那么关键问题来了,金吾卫到底管不管长安除了皇城以外的治安呢?

    答案是,既管理,又不管理。

    这个说法看起来很奇怪,但实际上又符合此时长安城的具体情况。也很符合此时府兵制度已经崩溃的国情。

    因为金吾卫把衙门里的人算进去,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人啊!当然了,还是比此时千牛卫的不到六百人要强一些!

    类似情况就好比说让一个人去吃自助餐,你说他进去以后是吃了还是没有吃呢?

    如果吃了,那么具体吃了哪个菜?

    吃过的菜又吃了多少?

    类似问题其实都是未知之数,不能用仅仅用“吃了自助餐”来概括,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金吾卫职权极大这句话,也是对的,但跟上面的道理一样,也不能用“职权极大”来概括金吾卫要干的事情。

    因为职权越大,执行压力也就越大。这也要管,那也要管;皇城也要管,外城也要管;街道也要管,城门也要管,要不要把这一千人再扩大几倍的编制?

    毕竟长安一百零八坊,就算平均每个坊只分配五个人,那都要占用五百四十人了。

    再留五百人分队巡逻皇城,这还没把固定守在城门附近的人算上。

    所以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古籍里面那些记载的,金吾卫威风八面的事迹,水分有多大了。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长安城内,金吾卫是需要负责巡街的,而京兆府衙门,亦是负责长安城内除了皇城、兴庆宫、大明宫以外地方的治安,甚至还包括郊外和周边州县。

    那么如果某处出了问题,谁听谁的呢?

    两边的人会不会干架?

    会不会内讧?

    职能重叠的情况下,京兆府的人巡街遇到了金吾卫的人,要怎么办?总不能说同一件事情两个机构同时来管吧?

    所以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中国古代封建统治者,对于组织学,已经研究透彻了。

    金吾卫有执法权,而没有“部署权”。

    京兆府衙门有“部署权”,而没有执法队,或者只有那种色役征发的小吏,作为治安执法的“临时工”。

    两者之间,各有部署,又互相牵制,无法一家独大。

    简单点说,京兆府有权力(虽然这个权力基本上用不出来),调拨京畿地区的府兵、募兵、南衙十六卫包括金吾卫在内的兵马,部署在长安城的某处,执行治安任务。

    比如说,发现了某个坊内有人谋反!那么调集这些军队,是京兆府尹的权力。同样,这个权力,是有限定条件,是需要审批,是有边界的。

    但京兆府本身的快速反应能力很弱,本身并不掌握成建制的军队或者准军事部队,这便是史料中未记载的原因之一。也是京兆府尹当得很憋屈,十年换了十五个,中枢机构很多机构都能随时踩一脚,甚至很多权贵都不放在眼里的原因。

    它有理论上的强大职权,却没有现实中畅通的执行渠道。

    现在郑叔清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此时此刻,京兆府衙门的大门外,已经站满了“普通百姓”,全都是京兆府多年积压下来那些陈年旧案的苦主们。

    当然了,他们也不是自愿来的,而是有狗托给他们钱,说来闹一闹就能拿钱。

    闹多少天拿多少天,日结!

    “狗官滚出来!”

    “尸位素餐的狗官郑叔清滚出来!”

    门外一阵阵愤怒的呐喊声传来,吓得门后面的郑叔清一阵哆嗦。

    “不要开门,一开门就中计了!”

    郑叔清对着拿着棍子准备打开门,以驱赶人群的皂吏们大喊道。

    此刻本应该在周边巡视的金吾卫们,就像是全都刚刚死了爹妈,不得不回去祭拜一样,鬼影子都看不到了。

    金吾卫人数那么少,长安城内的事务这么多,一时半会没人在京兆府衙门附近,也是很正常的吧?

    出现眼前这一幕一点都不奇怪,事实上,接下来的剧本要怎么走,郑叔清心里一清二楚。混在人群里的狗托,也就是张守珪那边找到的亡命之徒,已经打算借着混乱,袭杀朝廷命官,然后制造一起“官民冲突”。

    估计已经有监察御史写好了偏向性极强,控诉郑叔清滥用武力的诉状。

    只要现场见了血,马上就会送到圣人手里。最后事情会闹得越来越大。

    只不过,知道对手的剧情怎么走是一回事,能处理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叔清的状况,现在总结一下就四个字:束手无策。

    金吾卫那一段好好看一下,不会白说的,后文会有重大关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