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御史,你说那些私铸铜钱的人,他们知道干这活,被发现以后要杀头么?”

    金吾卫的签押房里,正在烛光下翻阅着《唐六典》的方重勇若无其事询问道。

    衙门里自然是听不到那些私铸铜钱的倒霉蛋,是如何哭爹喊娘。但方重勇可以想象得出来,今夜的场面,一定相当惨烈。

    他不想亲眼去见证,也没有能力去阻止。

    在自上而下的严密部署当中,方重勇相信金吾卫的将士会把命令执行得很彻底:只杀人,不劫掠,不节外生枝,干完活就撤。

    这个时候,甚至连抢劫和强奸都变成了一种宽容与仁慈。为了不让某些背后相关联的长安权贵们察觉,为了不让他们有所应对,这次的行动会相当干脆。

    同时也会残酷到极致。

    方重勇曾经幻想过,万一自己穿越以后,生在了一个不法商人之家会如何。

    今夜,他似乎得到了答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不外如是。”

    郑叔清轻叹一声说道,发现方重勇半天都没回话,他又补了一句:

    “某知道他们没拿大头,都是他们背后的人拿了。可是长安周边没有木柴木炭,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那便只能舍掉他们,去保全更多的人。

    某也知道处理了这一批人,很快就会有新人顶上。可是,就算某能处理他们身后的权贵,难道就没有新的权贵顶上么?

    人活一世,有数十年太平已是万幸,岂可奢求太多?”

    “是啊,郑御史也不过是一个御史中丞而已。手下几个监察御史,几个跑腿的流外官,几个打杂色役,又有什么能力去说服私铸之人背后的那些人放弃自己的利益呢?”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将手中《唐六典》的某一卷合上。

    虽然这本书上将朝廷什么官职要做什么事情,权责都有哪些,写得一清二楚。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就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对啊,杀了他们,铸造私钱的活计,也会停一下。长安便有更多的人买得起木柴买得起木炭,市面上流通的劣钱就更少,这样何乐不为呢?”

    郑叔清走到方重勇面前,摊开双手询问道。

    是的,从今日起,这双手便沾满了血腥。

    可是,这双手也是空空如也,归根到底,郑叔清也只是个普通的官僚而已,他手里一个师也没有。

    哪怕是穿越者,在他这个位置上,能做的估计也就这么多了,还能怎么样呢?

    方重勇想起前世的历史上,杜甫写下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表达了他对社会底层的同情,以及对社会不公的愤慨。

    可是,杜甫似乎也没告诉后人,这种事情要如何避免,要如何处置,要如何救助。

    找出问题总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处理问题。像郑叔清这样“扬汤止沸”者已经难得,事后搞不好还会遭遇权贵报复,更何谈其他?

    那要如何才能“釜底抽薪”呢?

    方重勇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是无解的,起码现在的他,还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作为“统治阶级”中的一份子,他无法将自己的生活质量,降低到佃户那个层次,现实情况也不允许。

    吃着美食,搂着美妞,做着美差,住着豪宅,然后大放厥词说一些悲天悯人的话,方重勇还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还记得当年,某带你去圣人的宴会,之后某对你说过的话么?”

    郑叔清忽然提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记得,郑御史说狗比蝼蚁强。”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那可不就是么?

    不过狗虽然比蝼蚁强,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通常第一时间被杀的都是狗啊!

    狗比蝼蚁强也强得有限。

    你别看某今夜好像很威风,他日某被清算,或许还得找你救命呢。”

    郑叔清看着方重勇苦笑道。

    既然当了木炭使,掌管京畿地区的木炭分配,那手脚就不可能干净。

    要么沾铜臭,要么沾血;要么贪腐,要么得罪人,只看站在哪一边而已,两者至少需要占一样。郑叔清家财万贯,荥阳郑氏占据了运河之利,日进斗金自然不需要郑叔清去贪。

    为了保住权势,那么他得罪人也是必然。如果不得罪权贵,就必定惹怒基哥。

    郑叔清的权势是基哥给的,基哥自然也可以收回来,到时候还是他倒霉。他倒霉了,荥阳郑氏的在当地的经济利益也就没了官面上的依靠与保护,被人吞噬只是迟早而已。

    表面上看郑叔清干的事情好像很任性,实际上他要走什么路,他可以做什么选择,都是定好了的。

    “其实吧……算了。”

    方重勇本来想告诉郑叔清一个残酷的事实,不过想想这位郑御史现在估计正沉浸在“舍己奉公”、“为国为民”的情绪当中,实在是不忍心打断对方的幻想。

    “哼,你肯定是想说,这种事情,某做了对自己没好处是吧。”

    郑叔清冷哼一声说道。

    “呃,不是的。”

    方重勇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

    “长安好多权贵家中,其实都藏了很多好钱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郑御史将造劣钱的人都杀了,必然导致长安市面上流通的钱币更少。如果某是那些人,则会趁着别人没有反应过来,大量的收好钱,让市面上的钱变得更少,同时悄悄把手里的劣钱放出来。

    让劣钱变得跟以前的好钱一样用。

    等风头一过,他们再继续把好钱熔炼铸造劣钱,继续兴风作浪,最后郑御史实际上是白忙活了。最多,把烧木炭的大户干掉了,能把木炭的价格降一些,但打击私钱铸造是绝无可能的。

    某敢肯定,明年的时候,私钱铸造一定会更加猖獗,明年冬天,郑御史打算怎么办呢?”

    方重勇慢悠悠的反问道。

    可以预见的是,这一波打击私铸,会造成短期内物价下跌。但手里有好钱也有劣钱的权贵们,会一边通过悄悄收集好钱放出劣钱替换,一边用劣钱去收购物资来弥补损失,他们是双倍的快乐。

    这样,总体上可以保证市价没有大的波动,甚至普通人都难以察觉。

    虽然通货膨胀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但普通人的信息渠道与反应速度,绝对比权贵们要慢得多。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一波“调控”已经走到了结尾,市面上更多的好钱掉进了权贵们的口袋,而劣钱的占比,一定会比打击私铸以前更大!

    换句话说,虽然市场物价或许还是一样的,但市场规模却变小了,物资更加集中在了权贵们手里,没有放出来在市面上流通。

    郑叔清虽然打击了私铸,减少了市面上铜钱的流通规模,但也只是让市场规模更小,并没有实质性的降低物价。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大部分百姓都会因为涨涨跌跌而倒大霉。

    当然了,冶炼是烧炭的大户,烧一炉子的铜钱,基本上就要消耗掉三十到五十份等重量的木柴!郑叔清让这个冬天“清静”一下,多少还是可以把木柴木炭的价格打掉一些的。

    但也仅限于此了。

    “你是说,某杀这么多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大用,只是饮鸩止渴?”

    郑叔清一脸震惊反问道。

    “虽然某不想这么说,但是……确实是这样的。”

    方重勇木然点头说道。

    他前世的理解是,唐代的市场,就流通唐代的铜钱。但到这里之后却发现,居然连南陈“叉腰钱”,在长安都是流通无碍的!

    他前世的时候,做假钞的人慢慢没什么前途了,那是因为假钞在市面上流通属于“见光死”的行列。但是大唐的情况不同,私铸的铜钱,也是“真钱”,甚至可以替代唐代官府流通的铜钱,只要市面上没有官府的“开元通宝”,那就没什么大问题。

    这便导致了如今市场的混乱。

    权贵们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在“好钱”“劣钱”“绢帛”“民生物资”这四样东西当中,利用信息优势来回倒腾,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这些人还“出千”,还私铸铜钱,还利用官面上的权力强买强卖。

    郑叔清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事后只会引起更大的反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了。

    “原来,只是白忙了一场啊。”

    郑叔清无力的坐在桌案前,长长的叹了口气。

    “也不算吧白忙,起码,郑御史的职位大概是保住了,木炭的价格也会降一些,怎么是白忙了呢?”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好吧。”

    郑叔清被他打击了一番,情绪低落不想说话了。

    他以为这次能拿满分,最后却只是勉强及格。任何人受到这样的打击,都会遭受不住的。

    ……

    这一夜,长安死了很多人,其中不少人,表面上看是无辜的。

    方重勇原以为这只是个开始,没想到的是,一轮又一轮的清算,整整持续了十天!每一天夜里,很多长安百姓都能听到某一坊某一户当中,传来震天的哭喊声。

    后来,根据金吾卫自己的统计,十日之内,共有两千多人被杀,下狱、流放、被贬为奴的就更多了。

    大概是听了方重勇的那一番话,郑叔清认为,多打击一下私铸,权贵们搞事情的能力就会下降,所以下手也是格外的狠。好多只是打造了铸造工具,购买了铜料,但尚未开始开始私铸铜钱的人,也倒了大霉。

    一番操作之下,“郑狗官”的绰号已经成为了老黄历。如今,长安坊间送了郑叔清一个新绰号:郑阎王。

    打击私铸的效果很明显,木炭的价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听从方重勇的建议,郑叔清下令在京城郊外设立“木炭仓”,平价收木炭,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权贵们低价收木炭,再囤积居奇倒卖的行为。

    然而也仅限于此了,长安城内的木柴价格暴跌,但木炭价格只是稍有下跌,普通官员还是买不起炭,越来越多的樵夫加入烧炭的行列。“卖炭翁”变成了“卖炭郎”,成为今年长安冬季的紧俏职业。

    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这天正值三九严冬,龙武军大将军方有德,向大唐天子李隆基献上了一份“军改”的方案。

    这份军改,主要是针对的北衙禁军,而南衙诸军如何,方有德一个字也没有提。

    基哥在看了这份军改方案后,什么评价也没有,至少是没有对外臣提起过这一茬。但他却把“编练新军”的任务交给了方有德,实际上等于是认同了这份“军改方案”,至少是认同了其中一部分。

    天宝五年冬,大唐天子李隆基,下令在长安郊外设立大营编练新禁军,由龙武军大将军方有德主持招募人员及训练军士。

    而新禁军的番号,就叫:

    神策军!

    这支新军,计划招募三万人,十二个军。分为左右两厢,一厢六个军,每个军两千五百人。

    明面上最大的改变,是将原本唐军基层单位“十进制”,改为了基层单位“五进制”,并且不再像从前一样执行任务时随意将士兵安排。

    最小的单位是一队五人。一旦编组,只要队员没有阵亡与退役,那便不再将其打散重编。每次行军打仗,以“队”为单位调动,在一军当中可以随意组合,并不局限于所在序列。

    方有德又对李隆基谏言:这支军队的作战单位是“军”,容易与现有边军的“军”混淆,两者在性质与规模上都没有共通之处。

    因此建议将“军”改为“都”。

    具体的编制是:神策军主将为大将军,麾下分左右两厢,一厢一万五千人,设主将一名;

    每一厢下辖六个“都”,每一“都”两千五百人,设指挥使一名;

    每一“都”下辖十个营,一个营两百五十人,设营主一名;

    每一营下辖五个火,每个火五十人,设火长一名。

    一火十队,一队五人,设队正一名。

    每一队日常共同行动不分开,每一火吃饭时用一个灶,每一营无论是行军扎营还是宿卫都住在一起,每一“都”共用一个花名册,集体奖励共同发放。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士兵被分到了某一队,只要他不死,那么他跟同一队中的其他士卒,基本上就是生死兄弟。但不同队之间的士卒,很可能感情很淡漠。

    从士兵数量上看,神策军和龙武军不相上下,看起来像是在为替代龙武军做准备。

    但是单看编制,似乎有“精细化”的趋势。

    将“营”级单位减小一半编制,能更加适应宿卫长安的需求。并且不再有“行军编制”与“作战编制”之分,权责更加明晰。

    而且方有德还淡化左右“厢”这一级的权力,只保留它们的行政权与管理权,剥夺了神策军大将军的调兵权。

    也就是说,平日里管理左右厢的神策军将军,哪怕想政变,也无法调动旗下六个“都”的兵马。

    而每一“都”设指挥使,指挥使的权力比过往同级别军官要高。只是他们虽然权重,但因为手下兵力的不足,也搞不出什么大事来。

    ……

    “为什么越看越像是圣斗士和黄金十二宫呢?”

    自家书房里,拿着方有德写的“军改方案”看了又看,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

    “你就说好不好吧。”

    方有德板着脸问道,忽略了方重勇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还行吧,不过就算神策军编练起来了,就能保证他们不造反么?”

    方重勇一脸疑惑问道。

    “起码,比龙武军强一些。龙武军的编制天然就有问题,左右军的大将军权力太大。”

    方有德沉声说道。

    “好吧,你开心就好吧。”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我去打乌朵去了,你慢慢忙。”

    这一章补昨天的,今天还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