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长安城太平坊,排队的人群,都已经排到了春明门大街上,并且还有继续加长的趋势。

    这些人,都是前来排队,用长安交子兑换绢帛的。

    但有传言称,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无论你多早起来排队,都不可能排到你!

    很多不信邪的人都试过了,确实如此。

    然而,私下里也有很多“中间商”“黄牛党”,会冷不丁找到排队的人,告诉他,自己这边可以收长安交子和面额数量一半的布匹,兑换等额的河西交子。

    河西交子是可以自由兑换绢帛的,怎么弄他就不管了。

    当然了,河西进奏院的库房要是没货了就要等,但总归是可以等到的。

    乍一看,这样玩似乎是损失了一半的财富。但是实际上,如今长安城内卖布匹的商铺,基本上已经不收长安交子了。甚至很多其他行业的铺子,都是能不收就不收!

    不少商人手里握着大把长安交子,根本就花不出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朝廷的信誉太差了啊,之前说好了可以兑换绢帛,按面额一比一兑换。结果轮到兑换的时候,不是没货了,就是布匹质量很差,根本就没法使用。

    不可说的事实是:达官贵人们在这门生意里面上下其手,作为准备金的绢帛,第一批用完了以后,第二批开始数量就大大少于第一批,已经无法满足日常兑换。

    天知道朝廷到底印了多少长安交子啊!这玩意的成本几乎没有!交子第二批数量极大,远多于第一批,结果第二批的准备金反而比第一批还少!

    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长安交子的流通就已然出现问题,情况远远比方重勇原本的预估,要严重得多。

    而且绢帛作为货币等价物的劣势,此刻也开始显现。

    金银无所谓好坏,只看纯度。可是绢帛却是分品质的,有时候品质还不好划分。质量太次的布,就算量大,达官贵人们也不会要,他们只想要保值的“交子”,并不想把绢帛兑换出来。

    换句话说,这个“绢帛本位金”,其实也是分档次的,有以次充好的可能。

    这都为现在长安交子的兑换不畅埋下了隐患。

    “哐!”“哐!”“哐!”

    “今日休市!今日休市!时间到了!不用排队了!”

    一个皂吏提着锣鼓,扯着嗓子大喊道。

    他沿着排队的人群,一边敲锣一边喊。听到他喊话的人,都是如丧考妣。

    朝廷开放兑换绢帛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以前还有两個时辰,现在几乎就一个时辰出头!

    “诸位,我看到铺子里还有很多绢帛,我们进去拿了就走,把交子放到柜台就不算抢!

    人多官府不会问罪!”

    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声。

    “抢啊!”

    “还我血汗钱!”

    “冲进去,我们人多,拼了!”

    排队的人群中出现暴徒,一大堆人将现场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卒推开,冲破阻拦来到兑换交子的商铺里头,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思,拿了布匹撒腿就跑!

    在柜台上放下交子?

    呵呵,既然我可以零元购,那为什么还要花钱呢?长安交子就算不好用,很多地方都不收,可那也是钱啊!

    由于哄抢的人太多,太平坊的面积又不大,进进出出的人群互相推搡,没多久就一片大乱,哭喊声一片。至于那几个金吾卫,看到情况不对,跑去摇人了!

    “金吾卫办事,闲杂人等避让!”

    远处传来一声爆喝!

    左金吾卫中郎将张光晟,领着一百多金吾卫,从城南一路小跑到靠近皇城朱雀门的太平坊,到了地方以后都喘着粗气。看到眼前炸裂非常的哄抢场面,张光晟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在他巡视长安外城的时候,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顿责骂是免不了了。

    “手里拿着布匹的统统抓起来,其他的人放走!”

    张光晟当机立断大喊了一句!

    他身后手持棍棒的金吾卫士卒,如同赶鸭子一般,将人群驱散。待无关人等散去后,地上躺着十几个血肉模糊的身体,不知道是死是活。

    有人怀里还死死抱着一卷绢帛不撒手,有人明显是孩童,地上到处都是狰狞的血痕。

    张光晟看着不远处被逮住的那些人,大概有几十个,都是人赃并获。

    但更多的则是趁乱逃之夭夭,想抓难如登天了。

    长安交子铺被抢的事情,很快就会全长安城都街知巷闻,一定会引发新一轮排队取绢帛的行动。一场大乱,似乎不可避免。

    张光晟记得方重勇以前跟自己说过这种现象,好像叫“挤兑”来着,情况非常不妙。

    “张郎将辛苦了。”

    忽然,张光晟耳边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白白胖胖的年轻官员。

    “啊,是刘司曹啊。”

    张光晟“恍然大悟”,故意装作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来。

    实际上,这位名叫刘晏的司曹,正是户部新设“交子司”的司曹,主管长安交子的发行。

    今日之乱象,这位难辞其咎。对方来这里也实属公务需要。

    此时此刻二人相见,刘晏没觉得尴尬,张光晟反而感觉尴尬得不行。

    “张郎将以为长安交子如何?”

    刘晏突然不动声色的询问道。

    张光晟想也没想,拍拍脑袋答道:“谁用那鸟玩意啊!”

    他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这无疑是在疯狂打脸刘晏。

    “张郎将不必过虑,本官日常也是在用河西交子,毕竟这种交子保值,不用本官多操心。

    长安交子虽然是本官一手操持的,但本官不像别人那样日常收重礼,所以不用河西交子是不行的。发俸禄的当日,本官便会利用职务之便,将长安交子换成河西交子。

    张郎将的想法,本官可以理解。”

    刘晏笑眯眯的说道,很是健谈,也不避讳那个“公开的秘密”。

    长安交子发行几个月,已经贬值了一半,还在持续贬值中,谁也受不了目前这种速度。

    所以朝廷俸禄发放的当天,几乎所有官员都会不约而同的将长安交子用出去。他们是官员,自然不必像商人那样,换河西交子还要交一笔绢帛作为“手续费”,有专人“回收”他们手中的长安交子。

    官员“以身作则”,带头不使用长安交子固然是罪大恶极。但手持长安交子,就没办法维持体面生活,就必须得贪污腐化,收受贿赂以维持生活。

    刘晏不想受贿,所以他选择用自己的关系,将长安交子换成河西交子。这也是一种“体制内”的灵活变通。

    “长安交子乱象,刘司曹就不管管么?”

    张光晟有些迷惑不解的问道。

    傻子也看得出来,长安交子出了大问题啊!

    “有人建议本官向圣人上奏,收回河西交子的发行权,被本官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河西交子,他今天的话,好像格外多。

    张光晟摇了摇头道:“某不知道啊。”

    “现在市场上是两种交子并行,河西交子才是流通顺畅的那一个。但不管怎么说,朝廷都有一个替代品,百姓也是。

    若是收回河西交子的发行权,那河西交子也会很快变成如今的长安交子。

    如此一来,有交子的地方,就会市场大乱,百业萧条。交子有一日变成废纸,回到以物易物,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刘晏轻叹一声说道。很多时候,政策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不坐到那个位置,就不会知道事情难办到了什么程度。

    现在户部交子司跟河西进奏院那边,还是有一些PY交易,内部“货币互换”,至少保证了长安城内某些人和某些行业,交子作为货币顺畅流通。

    比如说官员的俸禄什么的,就可以直接“内部互换”,这个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可是户部如果把河西交子也拽手里了,那样就能备选也没有,必然产生惊涛骇浪!

    刘晏很谨慎,长安交子没救了,他就干脆不救,一切以大局为重。商业运营可以维持下去,财政可以维持下去,那就行了。

    “刘司曹跟在下这个大老粗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某也听不懂这些复杂的道理啊!

    某只会用钱,不会印钱啊!”

    张光晟一脸迷惑询问道。

    刘晏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本官听闻张郎将与方节帅私交甚笃,某这里有一封信,你能不能私下里交给方节帅,让他帮本官参详参详交子的改进之法。

    这长安交子贬值过快,本官已经有些吃不消了,请方节帅务必帮个忙。”

    说完,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光晟。

    原来你也知道怕啊!

    张光晟一脸古怪打量着刘晏,如果这位现在大喊一声“长安交子是本官搞出来的”,保不齐会被人给打当场打死。

    将来长安交子玩崩了,刘晏被贬官都是小事,很有可能被基哥直接噶了。

    “那行吧,不过方节帅现在在西域,很难找,某会派人尽量把信送到,万一送不到,那也别怪我啊。”

    张光晟接过信,不置可否说道。

    刘晏也不以为意,叉手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去。说实话,他留在这里,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长安交子,变成了人憎狗嫌的夯货,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是尽量少发交子了。

    然而圣人今天要印钱当军费,明天要印钱当赏赐,又只管印钱不给准备金,还能如何呢?

    刘晏也变不出钱来啊!

    要不是自己坚持开着交子铺,不完全拒绝兑换绢帛,长安交子的信用早就崩溃了!

    而另外一个方面,为了给官员发工资,户部每个月还要调拨一部分绢帛给河西进奏院,以换取河西交子,这其实变相是在减少长安交子的流通范围。

    可用的“准备金”更少了!

    长此以往会如何,刘晏都已经不敢想!

    惟愿自己任内无事。

    马上是圣人的寿宴,又要花钱。以前户部还要想方设法的搞钱,现在不会了,直接印钱就行了。看似简化了步骤,实则饮鸩止渴。

    该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

    刘晏一脸落寞的离去,宝宝心里苦,又说不出来。

    第二天,交子行被哄抢的事情,以奏折的形式送到了基哥的案头。礼部尚书陈希烈上奏,长安无赖抢劫交子行,影响极坏,破坏性极大,尤为恶劣,建议严惩,速办。

    基哥批示:斩立决,弃尸城南十日内不许收敛,以儆效尤。

    另下旨,让左金吾卫中郎将张光晟,加强对长安东市西市的巡视。有拒收长安交子者,与抢劫同罪,下金吾卫大狱。

    这道命令也被称人们为“交子令”。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长安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升斗小民皆哗然。以前发行交子虽然是强制性的,但因为可以兑换绢帛,所以它的实用性排在第一位。

    如今朝廷明令禁止拒收长安交子,并严惩违规者,这就摆明了要明晃晃的抢劫啊!

    得到确切消息后,张光晟还未开始执行,长安东西两市绝大部分商铺,便已经开始关门歇业,决意暂避锋芒。

    不收交子的犯罪,要坐牢,那我不开门做生意总可以了吧?

    谁家的货物也不是浪水打来的啊!

    之后,长安各坊内酒肆、青楼、商铺,也接二连三的开始歇业,不动声色对抗朝廷吃相难看的洗劫。

    既然东市西市和酒肆青楼什么的都大半熄火了,那长安城内各种小商小贩,也没法独存,到最后,坊内连个卖胡饼的人都找不到了。

    大家知道金吾卫在查交子的事情,一个个都选择关店歇业。

    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安城百业萧条。人们死死捂住自己的钱包,生怕被金吾卫的人抓住,强制性将手里的河西交子或者绢帛,兑换为长安交子。

    如平地惊雷一般的“第一次长安商业危机”,在官府纠察力度极大的“交子令”作用下,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蔓延开来。本来生机勃勃的长安城,顿时变成一座百业萧条的“死城”。

    得知“交子令”被各行各业抵制,基哥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命张光晟抓紧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当然了,牛不喝水,你硬是要按住牛头,那只会事倍功半。张光晟一连坚持了十几天,连个毛都没抓到,反而是基哥所在的兴庆宫,连日常用度所需物资,都采买不到了。

    他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帝王,只好对着李林甫发了一通牢骚,要李林甫今后,不定期的整治长安交子流通环节中出现的问题。

    而那份“交子令”的诏书,虽然没有被收回,但金吾卫也不再清查拒收长安交子的事情,等于是基哥捏着鼻子,默认了被长安商贩们打了一波脸。

    很快,长安城又再次恢复了往昔的活力,依旧是对基哥忠心耿耿的大唐首都。

    ……

    外城长三里,宽两里;中城长两里,宽一里;内城长半里宽半里!这便是北庭都护府治下庭州府城金满城的规格,经典的马城套外城,外城套内城的三层嵌套结构。

    虽然城池不算稀奇,但金满城背后是东坝河,正面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的麦田!此时正值秋收,一眼望去,全都是低垂的麦穗,成片的金黄色。

    “本大使算是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金满城了。”

    方重勇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田里的麦子对边令诚说道。庭州之丰饶,不愧是后世新疆省会啊!

    龟兹到焉耆数百里,焉耆到庭州八百里,他们这一路就走了一千里,如果不骑马,简直不敢想象!

    “传令下去,有践踏麦田者,杀无赦。”

    方重勇对身旁的何昌期吩咐道。

    “你这蠢货!伱这蠢货!”

    方重勇身旁拖辎重的马车内,传来怪异而沙哑的叫声。

    “方大使,你这五色鹦鹉,颇有灵性啊。除了骂人以外,什么话都不会说。”

    边令诚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他心中暗想,这种“贵物”,还是不要献给圣人比较好,免得这鹦鹉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饿它三天就老实了,都是犯贱闹的。”

    方重勇淡然说道,完全不认为边令诚说的麻烦是个麻烦。

    他已经派段秀实去金满城,与夫蒙灵察接洽。接下来在城外找个地方扎营,等夫蒙灵察出来就行了。或者也可以直接去安西远征军营地帅帐。

    方重勇走了一千里路,风餐露宿的,现在迫切希望找个安稳的屋舍好好歇脚。

    正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从金满城的城门口,出来一队骑兵,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一见面,夫蒙灵察就翻身下马,随即凑到方重勇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方大使,安西远征军出乱子了!”

    “乱子?”

    方重勇一愣,不知道在庭州这帮丘八还能出什么乱子。

    “入城再说吧。”

    夫蒙灵察一脸无奈的说道,他盼星星盼月亮,如今总算是把这位爷盼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