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基哥寿辰,按照以往的规矩,就算不会普天同庆,起码也会在长安开一场大酺,装点一下门面。

    对于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来说,特别是一个富有天下,见多识广的老人来说,财帛之类的东西,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现在的基哥,早已不在乎那些财富、珠宝带来的欲望满足,早已不在乎美色对身体感官的刺激,早已不刻意去追求那些奢华排场。

    要不要天下人与自己普天同庆,基哥才不在乎呢!

    九月初,朝廷下令今年圣人的寿辰,将不在长安举办,而是将宴会转移到华清宫。

    然后由右相李林甫在长安监国,处理一般政务。

    就在发圣旨的同一时刻,神策军一部护卫着基哥前往华清宫修养,与之同行的,还有大理寺正卿郑叔清、以及出身昭武九姓,在西域行医声名鹊起,从而进入太医院的太医曹庸,等为数不多的臣子。

    九月的华清宫,气温已经相当凉爽,可谓是舒适宜人。

    这天傍晚,御驾的队伍来到华清宫后,基哥就迫不及待的入温泉池,舒服的靠在温泉池的边缘,脸上带着惬意的表情。而一旁侍奉的郑叔清和曹太医,都是热得满头大汗,面庞隐约带着焦虑。

    “曹卿家,朕这怪病,泡汤浴真的能治好么?”

    基哥懒洋洋的问道,他现在感觉挺舒适的,温泉应该是对病情有压制作用。但能不能彻底治好,那可就不是基哥所期盼的那样了。

    果然,曹太医小心翼翼叉手行礼,慢条斯理的回复道:“圣人,汤浴确实可以压制病情。然而此疾甚为凶猛,光靠汤浴,恐难根治。”

    曹太医没有说大话,而是给出了一个很不乐观的结论。

    听到这话,基哥微微皱眉,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太医退下。这个结论并不让人意外,却还是让他心中充满了失望。

    以及难以抑制的戾气!

    “微臣告退。”

    “嗯,就在华清宫里住下吧,朕随时都会传唤爱卿的。”

    基哥那张平静中压抑着怒气的脸,让曹太医不敢直视。等他离开后,基哥才看向郑叔清,语气冰冷的询问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回圣人,已经有相当眉目了。确实有很多朝廷官员与杨氏姐妹有染,甚至其中还有富商。

    微臣还查到一件事,太子妃杜氏,似乎也感染了这种病,可能是被她的面首传染的。

    不过太子应该从未跟杜氏行房过,东宫里面传来的消息说,太子没有得这种怪病。”

    郑叔清略带犹豫回答道。

    “哼,便宜那個孽畜了!”

    基哥冷哼一声,倒也不觉得意外。

    太子李琩现在心里就只有韦三娘一人,除了他现在早先就有的两个子嗣外,根本就没有孩子再出生了。

    简单的说,韦三娘已经不是一个故去的女人,而是李琩的精神支柱。

    这位太子的心情,现在概括一下就三个字:意难平!

    “圣人,这些染病的臣子里面,有些是宗室子弟,有些跟世家勋贵们牵扯甚广。若是要把这些人夷三族,动静实在太大了。也容易让人怀疑是不是圣人这边出了什么事情。

    依微臣之见,不如只处死本人及妻儿。若是要夷三族,那长安就没几个官员还在任了。”

    郑叔清跪在地上给几个磕头,一边磕头一边恳求道。

    按照西汉《大戴礼记》的说法:“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也。”

    大唐官场盘根错节,比如说官场上有名的那个“薛×童”家族,兄弟好几个都是刺史,他们的夫人,又是其他官宦世家的子女。真要按这个标准杀下去,就连郑叔清本人都要被斩!

    这“夷三族”的命令还怎么执行?

    “不夷三族,难泄朕心头之恨!”

    基哥在温泉水中双手狠狠握拳说道,面色狰狞!

    “圣人,若是要执行此令,微臣也要被斩啊,所以还请圣人网开一面。

    或者另请他人执行。”

    郑叔清跪在地上无奈哀求道。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

    基哥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无奈叹了口气。

    很多时候,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落到执行层面,又是另外一回事。

    夷三族这种政策,说说而已就好了,特别是在大唐这个官僚阶层互相联姻的时代,人际关系网相当复杂,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林甫的女婿那么多,万一嫖过杨玉瑶,难道把这位大唐右相也给干死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就连办这个案子的郑叔清,在夷三族政策下都不能保全自己,更何况别人呢?

    “罢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基哥犹豫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说道。此时此刻,他亦是感觉到,皇权不是万能的,同样受到很大制约。

    皇帝的命令需要下面的人去执行,如果下面的人不想执行帝王的命令,那么所谓“皇权”,也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随便一个大浪打过来,就很可能要倾覆。

    “朕的病情,爱卿没有泄露出去吧?”

    基哥轻声问道,无形的杀意,顿时笼罩在郑叔清身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微臣以项上人头发誓,现在就连睡觉都是把嘴封起来的。”

    郑叔清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道,压根就不敢抬头,看温泉池里貌似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基哥,哪怕只是一眼。

    对于老郑谦卑的态度,基哥很满意,他微微点头道:“此事关系到我大唐安危,切不可外传。如果让朕知道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后果如何,爱卿应该明白的。哥奴年纪大了,这件事办好了以后,你就是大唐宰相,朕决不食言。”

    “请圣人放心!微臣心里有数,一定不会出什么意外!”

    郑叔清连忙起身拍胸脯保证道,随即行礼告退,离开了温室。等到了外面以后,初秋夜晚的冷风一吹,他浑身一个激灵,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门前晃悠了一圈。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我欺啊。

    “圣人喜怒无常,刻薄寡恩,大唐祸事不远矣!”

    郑叔清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已经让自己的侄子,带着长安城内住宅中的细软悄悄跑路了,刚才那些话,不过是安慰基哥的。这件事压根就不可能保密,最起码就瞒不过李林甫。

    不过,最好还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拖,有时候也是一种高端战术。基哥现在还在气头上,这个消息传出去,郑叔清肯定小命难保。

    但是如果能拖得久一点,拖到再也瞒不住,那么泄露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郑叔清断定,基哥还是需要他来干脏活,不可能这么快就卸磨杀驴。

    能苟一天是一天,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吧?

    ……

    “殿下,您救救我吧,妾身快死了……”

    杜氏脸上已经长满了烂疮,整个人都在高烧不止。她流下悔恨的泪水,看着李琩哀求道。

    “自爱者然后人爱之,都这个时候了,你说救命又有什么用呢,明明是无药可医之症。”

    李琩轻叹一声摇头说道。

    从前的日子,太子妃杜氏一直沉溺于各路面首带给她的肉体欢愉之中,以冲淡她家破人亡的悲哀。然后她就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染上了跟杨玉瑶等人一样的怪病。

    “殿下,杜氏的面首当中,有一人也是杨玉瑶的面首,此前就已经病死了。”

    程元振在李琩耳边小声说道。

    听到这话,李琩不动声色微微点头,轻轻摆手,示意他退下。

    等程元振离开后,李琩这才走到杜氏身边,摇头叹息:“放心,孤会说你因为风寒而病故,不会让你带着恶名离开人世的。虽然你很放荡,让孤蒙羞,但孤还是原谅你了。

    你的病药石无医,那不是孤的错,也不是孤请来的面首,对吧?”

    李琩轻声说道,面色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哀,亦是没幸灾乐祸。

    这一刻,杜氏双目中猛然爆发出一丝光彩,她伸出手想摸一下李琩,还没碰到李琩,却是被对方灵巧的躲开了。杜氏露在外面的那只手瞬间垂下来,落在床上,整个人瞬间便没了气息。

    不知道她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有没有后悔过自己曾经的偏激。

    “来人,太子妃因风寒亡故,现在就发丧吧!”

    李琩叉手行礼,对着杜氏的遗体拜了三拜,随即大喊了一声。

    “殿下,发丧的事情,可以等圣人寿辰后再说。”

    程元振走了进来,有些迷惑不解的说道。他不明白李琩为什么要对杜氏这个贱妇如此的“体贴”。

    现在发丧,正好是天子的寿辰,一边是皇帝在办寿宴,一边是太子在办丧事,传出去会有怎样的效果,又会引起外界怎样的揣测,其实不问可知。

    人死天定,无法推迟;但发丧的时间却是可以“调整”的。比如说东魏丞相高澄死后,其弟高洋就是秘不发丧,一直到搞定了国内各个山头,这才宣布高澄死讯。

    杜氏死亡日期李琩无法控制,但他完全可以在基哥寿宴后再发丧,一点也不影响大局!

    “发丧吧,人死为大。去通知孤的诸位兄弟,来太子东宫吊丧。

    至于圣人那边,不必理会。孤不请圣人才是正常的,请了反倒会惹人怀疑。”

    李琩摇了摇头,压根不想听程元振说那些有的没的。

    他都这样了,还需要去管基哥想什么吗?

    更何况,李琩正是要利用这次吊丧的机会,向诸位野心勃勃的王爷传递一件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三日过去了。

    杜氏的尸体被穿上寿衣,在灵堂内摆了三日,随后下葬于长安城南贵族专属的墓园区。太子李琩全程陪同,把每一个该有的礼仪都做到位了。

    数百人的送葬队伍,陪葬的明器不计其数,丧礼由礼部侍郎亲自主持,不得不说,排场真不小。

    杜氏婚后没有享受到什么欢乐,死后倒是极尽哀荣,一如长安城的那些权贵们。

    纸醉金迷又精神空虚的活着,又被一场风光大葬带走,最后留下一地鸡毛。

    不过,太子妃杜氏的死并不让外人感觉诧异,因为她本身就是该死之人,当年就该跟她父兄一同被杀。杜氏能活着,不过是因为基哥要故意恶心李琩,而将其留在李琩身边的。

    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所以很多人都在揣测,李琩到底什么时候会被废。

    而这次杜氏丧礼当中某些人关注的大事,却是丧礼中吊丧的环节。

    太子妃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她同样是大唐国家机器,或者说是“大唐礼仪”的一部分。

    太子妃去世,宗室亲王们,一般来说都要过来吊唁。

    亲自来,或者说派人前来。人死为大,这种事情,基哥也不好阻止。反正他已经去了华清宫,除了让高力士带着神策军严密监视太子东宫以外,就没有别的表示了。

    他甚至都没派人来假惺惺的“安慰”一下李琩,主打的就是一个凉薄无情,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如今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李琩这位太子跟天子不对付,而天子也盼着李琩早点死。李琩之所以还在太子的位置上,只是因为他是吸引朝臣与其他皇子的活靶子。

    有了李琩来分担压力,基哥就不必为了“谁是太子,谁来继位”这样的事情操心。

    此时此刻,整个太子东宫都挂满了白帆,一派肃穆景象。宦官和宫女们忙进忙出,给死去的人办事,演戏演给活人看。

    李琩双目无神看着前来吊唁的众多宾客,心中无比悲凉。

    心疼杜氏?

    不不不,李琩是在心疼韦三娘啊!

    当年韦三娘冤死,他多么想给她办一场风光的葬礼。可是基哥不许,这是一件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么可能张扬?

    韦三娘被草草安葬,连发丧都不许,就连坟墓都是李琩带人亲手挖土挖出来的!

    除了韦三娘的家人和李琩外,长安城内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美好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该被好好安葬的人,被如此刻薄对待;而给自己疯狂戴绿帽的杜氏,死后却可以如此极尽哀荣。

    李琩忽然觉得这个世道很荒谬,该死的人没死,人间的正义无法得到伸张,枉死之人死不瞑目。

    他觉得不是自己的想法有问题,而是这个大唐出了问题。

    出了大问题。

    “太子请节哀呀。杜氏这种货色,满长安都是。没了她,还有更好的。”

    李琩正在愣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正是永王李璘!

    他跟李琩不对付,是公开的,人尽皆知的,并且在政治上也是如此。

    所以李璘此刻说的话,虽然离大谱,倒也恰如其分。

    “人死为大,永王还是积一点口德。”

    李琩沉声呵斥李璘道。

    “哼!”

    李璘冷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李琩没有破防,让他有点失望。

    忽然,李琩从自己身边经过,看样子是要去招呼前来吊唁的宾客。但在二人错身而过的时候,李璘却感觉自己手里多了一张纸。

    他压住内心的惊讶看向李琩,却见对方头也不回的走了。如果不是手里的那张字条实实在在,李璘当真是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李璘悄悄的找到一处僻静的无人之处,打开手里的字条。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十六个字:

    圣人隐疾,无药可医;时日无多,君且自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