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银枪孝节军独自离开武威城,向东挺进,前往乌兰关屯扎。

    自此,安西远征军各部已经全部归建,并在凉州宣布解散。

    朝中某些人上书说方重勇想要在西域“拥兵自重”的流言,不攻自破。

    为了表彰方重勇攻略西域的功绩,也是为了安抚军中怨气。朝廷特意派出一个礼部郎中,与基哥身边的宦官鱼朝恩一道,前来凉州慰问银枪孝节军,并带来了方重勇的升官文书。

    这天,在乌兰关那狭小的城关外,鱼朝恩当着众多军中将校的面,宣读了对方重勇的封赏。

    朝廷正式册封方重勇为“平西郡王”,可在长安开府建衙。但无封地不实封,食邑甘州(户数未定)。

    世袭罔替一代后,逐次降阶。

    换言之,方重勇不能到河西去当他那个什么“平西郡王”,只能从甘州地方官府那里拿到一些税赋,数量不多,聊胜于无。

    平西王这个封号可以传给嫡子,但从孙子辈开始,便会传一代降一级。

    王韫秀被封平西郡王妃,方重勇身边那几个女人,也都各有册封。算是上车上得早,捞了個名分。

    至于什么开府仪同三司啊,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之类的,更是不要钱一样的往上加。

    然而真正顶用的,却依旧只是那个“银枪孝节军军使”!

    换言之,方重勇此前手里的兵权、人事权几乎丢了个一干二净,换来了一大堆有名无实的花架子散官。

    由于银枪孝节军并非朝廷正规军编制(属于基哥的私军),所以四舍五入一下,方重勇就相当于是个顶着“总参”头衔的保安队长。

    当然了,也还可以往他身上加一些“××协会副主席”之类没什么卵用的头衔。只是无论怎么加,无论加多少。

    也改变不了他的权势被打压到基准线以下的事实。

    权力的三要素,不外乎人事任免权,财务主导权,事项决定权。这三样朝廷似乎一样都没有给,把权力口袋捂得死死的。

    这不由得让方重勇身边那些懂行的丘八们愤愤不平起来。

    “殿下,圣人对您可是很看重的啊!少壮之年封王者,奴看除了宗室子弟外,也就殿下您这一人了。”

    鱼朝恩笑眯眯将手中的圣旨交给方重勇说道,语气中满是艳羡之意。

    “鱼内侍是选择先回长安禀告圣人,还是跟本王一起返回长安?”

    方重勇微笑问道,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意思。

    然而鱼朝恩并非是不学无术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方重勇肚子里憋着火,想坑自己一把。

    事实上,对于政治上的事情,宦官们不仅不傻,反而算是“学富五车”。

    在开元初的时候,基哥就启动了一项“宦官扫盲运动”。

    就是在宫中开办培训班,选拔一些读书识字的人去学习。在此之前,宫里的宦官素质良莠不齐,很多都是边镇胡人的奴隶,在被阉割后送来宫里打杂的。

    基哥作为一个响当当的“文化人”,怎么能容忍那些目不识丁的宦官,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呢?

    和这些人在同一个宫殿内呼吸,都会让基哥感觉不爽!

    所以他花了很多精力和财帛,培训出来了一大批识文断字,甚至文化素养颇高的宦官,以此来帮自己打理各种事务。

    鱼朝恩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他很清楚,方重勇其实是被砍掉了绝大部分权柄,换来了一个不能吃不能喝的“平西王”王爵。

    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正常人,都不可能对此满意。

    而方重勇能在西域立下大功,显然不是简单人物。朝廷那些弯弯绕绕看似花团锦簇,但其中的恶意,是瞒不过方重勇的。

    这让鱼朝恩感觉有些不自在,甚至心里发毛。

    “殿下,奴还要回去给圣人传递消息,殿下带着银枪孝节军回兴庆宫归建就可以了。”

    鱼朝恩面色有些僵硬的笑了笑,客套说道。事实上,无论如何,为了避嫌,他也不能跟方重勇一起回长安。

    因为他并不是边令诚那样的外派在边镇当监军的宦官,可以跟边镇大将一起返回长安。若是鱼朝恩跟方重勇接触的时间过长,便有内廷宦官勾结大将的嫌疑。

    被基哥猜忌,那是要掉脑袋的!

    “鱼内侍请慢走。”

    方重勇不动声色走过去,将袖口里的一小袋金豆子塞进了鱼朝恩手里。

    “圣人本欲殿下为监门卫大将军,负责检校皇城内各哨卡。但议政堂那边不同意,南衙禁军乃是兵部直接管辖。而兵部又听议政堂的命令。

    其中关节,殿下应该明白的。”

    鱼朝恩用极快的语速把话说完,然后若无其事的告辞离去。

    方重勇微微皱眉,忍不住无声叹息。

    长安啊长安,还真是深不见底,敌友难辨啊!

    北衙禁军,也就是现在的神策军。是基哥的私人武装,朝廷无权过问其兵力规模与人事任免。

    而监门卫,属于南衙禁军,负责守卫皇城各哨位据点,负责人员进出登记与基本安保,也是归朝廷管理。

    他们跟金吾卫实际上有点类似“固定哨”和“流动哨”的关系。

    然而,基哥不住皇城啊!皇城安不安全,关基哥鸟事?

    基哥住在兴庆宫,反而是朝廷中枢百官都在皇城办公。实际上,监门卫更像是朝臣们的保安,而不是基哥的保安。

    基哥明知道方重勇跟张氏的人不对付,却依旧想让方重勇在其中插一脚。而张氏一族作为开元名相张说的后人,在朝中树大根深,关系网极为庞大。

    只能说基哥是真的狗,把任何人都当做工具人在使用。

    方重勇在心中吐槽了基哥一番便回转到乌兰关内,来到乌兰关内的某个不起眼的小石屋。

    他一脸无奈,看着正拿着一个胡饼在啃的江无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这个“阴魂不散”的刺客。

    “验收”女奴交易都能把她捡回来,当真是跟个苍蝇一样,拍都拍不掉。

    “你吃完了饼就撤吧,别跟着我混吃混喝了。

    乌兰关以西,已经不是凉州地界,这里归为兰州管辖,朝廷对此地控制严密。

    安氏的人也好,李光弼也好,他们的手下都不会追到这里的。”

    方重勇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有种想跟人吐槽的欲望,却又不知道找谁去说。

    去尼玛的平西王,这是哪个没长吉儿的混球想出来的封号?

    要不是江无烟在这里,方重勇都想直接骂娘了!

    此时已然是穿着粗布麻衣的江无烟,毫无形象的用袖口擦了擦嘴问道:“我看你很烦躁,是不是有人得罪你了?你救过我两次,我替你杀两个人,就当是报恩了。”

    “你懂个屁,整天就是打打杀杀的。听我一句,以后金盆洗手,找个老实人过点平淡日子得了。

    善水者溺于水,杀手刺客,早晚都会死于刀下的。”

    方重勇揉捏着太阳穴,懒得跟江无烟这个满脑子都是杀人杀人的家伙解释什么叫上兵伐谋!

    说了对方也不懂。

    沉默良久,江无烟开口道:“那个人是个道士,法号净天。”

    她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

    刚才脑子里全是吐槽谩骂的方重勇听得有些莫名其妙。

    “好话不说第二遍。”

    江无烟气得扭过头,看都不再看方重勇一眼了。

    “你是说……那个买凶杀人的,是个法号叫净天的道士?”

    方重勇猛然警醒,一把抓住江无烟的肩膀,面色肃然问道。

    “还算你没笨到家,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甚至这个名字都可能是假的,伱也别做太大指望就是了。

    不过那个人身上,倒是有些,嗯,怎么说呢,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跟你不太一样。”

    江无烟像是拍苍蝇一样,将方重勇按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打掉,若有所思的说道。

    她像是想起什么,随手便从地上捡起一根灶台里用的树枝,在地上三下两下画了个极为传神,又言简意赅的面部简图。

    “我记得他就长这样,右边下巴上面长了一颗很大的痣,眉宇间看着有点森严。

    说话的时候带着那股目空一切的鄙视,当然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人了。

    说句难听的,我想在床上服侍他,只怕那位道长还会嫌我脏呢。”

    江无烟有报恩的心思,一股脑把知道的全都说了。

    “艹!竟然是他!”

    方重勇面色大惊,他一眼就从江无烟那副“灵魂画像”中,认出此人就是容貌长得极有特色的韦坚!

    特别是那颗痣,简直是如假包换!

    “这人你认识?”

    江无烟好奇问道,仅从这点线索就能猜出谁是那个幕后主使,方重勇当真是不简单啊!

    “当然认识,他就是当年参与忠王李亨谋逆一案的韦坚!

    我明白了,一定是韦坚请你杀的李林甫!如果是韦坚为幕后主使的话,那么他杀李林甫就不稀奇了!”

    方重勇有些兴奋的说道。

    江无烟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道:“刺杀右相这种事情太招摇,我本不打算说出来的,不过你真的猜对了。只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反正你已经介入这么深了,告诉你也无妨。

    当初在长安有一场政变,韦坚便是李亨派出去游说李林甫的人,希望李林甫站在他这边。

    但是李林甫拒绝了,很难说这是不是政变失败的关键原因之一,至少韦坚觉得李林甫有罪。

    李林甫和韦坚是亲戚,却拒绝在关键时刻站队,导致韦坚一家都被流放,他不恨李林甫是不可能的!”

    “那就难怪了。”

    江无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果那个道士是韦坚,以京兆韦氏的关系网,安排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想了一下她又有点失落。

    本以为自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鱼肠剑”,结果那临门一脚根本不重要。设局的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刺杀反倒是最末端的一环。

    深入局中,随便来个人都能宰了李林甫。就算韦坚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妓女,喝醉酒的李林甫在床上跟她闹腾过以后还剩下多少气力?

    来一个下仆都能解决,江无烟并非必须之人,只不过江无烟身兼诱饵与杀手双重身份,杀人的效率更高而已。

    并不是没了她就不行。

    若是没有韦坚的布局,哪怕十个江无烟出手,要杀李林甫也是难如登天。

    “行了,你的恩已经报了,这个消息太有用了,还我的救命之恩绰绰有余。

    将来要是韦坚或者别的什么人要对付你,只管来我府上,我罩着你便是。”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显然是心情极好。得知了幕后真凶是谁以后,他手里无形中又多出一些牌可以打。

    这对于他将要面对的不确定来说,又多了几分确定。

    “呃,要不你先借我一千绢……或者五百也可以。村子里秋天要交租,河北那边的情况……节帅应该懂的。”

    江无烟叹了口气说道,低着头有些难为情。

    她不怕被男人调戏,那些场面见多了,脸不红心不跳。

    但她怕欠人情。

    借钱这种事情,真的不太好,总觉得矮人一头。

    今日欠下人情,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将来怕不是要用命去还!

    “这钱你准备还吗?”

    方重勇询问道。

    “当然还,我接一单就能还上。”

    江无烟十分确定的说道。

    她虽然身材火辣,却长着一张略显稚嫩的脸,这也是她可以频频利用美色杀人的原因之一。

    “那你小心点,现在大概很多人都在找你。”

    方重勇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从里头数了二十张一百绢的河西交子,递给江无烟。

    一口气给了两千绢!

    “将来我找你杀人,有没有折扣?”

    方重勇一脸玩味询问道。

    江无烟居然没听出来这是一句话玩笑话,而是想了想,然后很是认真的回答道:

    “折扣是不行的,最多买一送一吧。赚钱是为了养活城旁部落里的人,我杀人,我的亲人就不用去边军九死一生了。”

    江无烟有些无奈的答道。

    方重勇从她的话语里面听出了异样,疑惑问道:“城旁部落里面,从军不是一条出路么?”

    “不同地方情况不同,无法一概而论。城旁的兵都是干最危险的活,没有后台死得最快,比我以美色杀人要危险多了。”

    江无烟似乎不想说太多河北的事情,那里的情况也很复杂,也不是胡人的乐土。

    胡人与胡人之间,来历不同,选择的道路也不同。彼此间的差异,时常比胡人与汉人之间的差异大得多。

    “将来要是混不下去了,带着你的人来跟我混吧。”

    方重勇将江无烟落在自己手里的那把唐刀子,递给对方恳切说道。

    “节帅,您可真是不拘一格啊。别人见到我们唯恐避之不及,您倒好,真是舍得花本钱啊。两千绢,说扔水里就扔水里了。”

    江无烟微笑说道,接过那把唐刀子,放入长靴藏好。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我要的只有人才,而且是为我所用的人才。不管他是什么出身。”

    方重勇正色说道。

    “我明白了。”

    江无烟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对方重勇抱拳行了一礼。

    “那节帅也请保重。”

    “呃,刚刚被朝廷封为平西郡王了,你以后叫殿下也行。

    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节度使了。”

    方重勇有些别扭的说道,被“平西王”三个字恶心得不行。

    “郡王?”

    这下江无烟真被方重勇给吓了一跳。

    “节帅……殿下,您这升官的速度,有点吓人啊。

    没过几天就被封郡王了,过几年岂不是要当天子?”

    一听方重勇被封平西王,江无烟明显兴致比此前高了许多,骚话也多了起来。

    “晚上你自己悄悄离开乌兰关啊,我就不送你了。”

    方重勇摆摆手,不想再提被朝廷恶心的事情,转身便离开了石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