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之!谁是李适之!给老子滚出来!”

    议政堂门前,何昌期横刀立马,对两个手持棍棒,守在门口瑟瑟发抖,几欲先走的皂吏暴喝道!

    无人应答。

    方重勇之前吩咐过,六部衙门无所谓,但只要是能不进议政堂,就尽量不要进去。

    何昌期一直都遵守这条禁令,到议政堂门前便不往里面走了。

    “老夫便是李适之,尔等莫非是想造反么?”

    议政堂内走出一个身材精瘦,看上去年近六旬的老人,双目直视何昌期。

    “嘿嘿,老贼!可算逮到你了!”

    何昌期将手里的横刀收入刀鞘,走上前去,一把揪住李适之的衣领,连拉带拽,如同拖着一条死狗般,将李适之往朱雀门的方向拖走。

    手段极为粗暴!

    “诶?慢着,你这是……停,本相问你……”

    李适之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这些“叛乱”的丘八,如此蛮不讲理。

    “弟兄们,老子抓到李适之这狗贼了!走,同去,找节帅报功领赏去!”

    何昌期对着正在皇城内四处抓人的银枪孝节军士卒大喊道。

    “领赏!”

    “领赏!”

    “领赏!”

    一众丘八们手舞足蹈般的瞎起哄,跟过节差不离。

    他们走上前来,用绳索将李适之五花大绑,如同牵着牲口一般拉着绳子,将其带往朱雀门。

    结果一行人还没走到朱雀门,就跟基哥所在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李适之垂头丧气的看了基哥一眼,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蛋了。甚至是他这一脉的子嗣,都完蛋了。

    永无出头之日。

    “圣人,不如先将李适之下大理寺狱,过几日慢慢再审。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恢复朝堂的秩序。”

    方重勇对基哥叉手行礼建议道。

    “嗯,来人啊,将李适之押送去大理寺狱。”

    基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压根看都懒得看李适之一眼,对高力士吩咐道。

    他对这个人,似乎是心中充满了嫌弃。

    在基哥看来,无论李适之有没有参与针对银枪孝节军的绞杀,都不重要了。

    后者兵变,李适之就无法推卸责任,只看是定什么罪罢了。

    因为镇不住场子,本身就是宰相最大的错误。

    这种错误,是皇帝不可饶恕的。

    “圣人,要办成这件事,不是一個宰相就行的。中枢一定有其他人参与。

    微臣以为,除恶务尽,免得寒了三军将士的心,也免得变生肘腋。”

    方重勇继续建议道。

    “力士,你配合一下平西郡王抓人,抓到以后,一律扭送大理寺狱慢慢审问。

    朕就在议政堂等你们吧。”

    基哥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说道。

    他上年纪了,还得了怪病,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今日折腾不断,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此前不过强撑而已。

    现在大局已定,无法抑制的疲惫汹涌而来,让基哥抵抗不住了。

    “回圣人,什么人该抓,什么人不该抓呢?”

    高力士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道。

    “平西郡王本就是御史大夫,你问他便是了。”

    基哥轻叹一声,他已然明白,朝廷中枢的威信,此番遭遇重创。要恢复元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马上又要到自己的寿辰了,怎么就发生这种鸟事呢?

    “圣人,此番动荡,尚未波及长安以外的地方。微臣建议,由一个老成持重,经验丰富,资历雄厚的朝臣,暂时担任右相,收拾残局。

    请圣人定夺。”

    方重勇这次可以说是“一键三连”了,嘴巴压根就没停下来过。

    听到这话,基哥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爱卿有什么人选推荐呀?”

    “郑叔清老成持重,此刻已经是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此前,又在六部及议政堂历练多年,还曾经外放为刺史。

    不如让他暂时担任吏部尚书,中书令,收拾残局填漏补缺。

    待朝局稳定后,圣人再来调整中枢人事,也是不迟。

    为今之计,以稳为主。”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老郑?

    基哥脑子里出现郑叔清点头哈腰的模样,随即笑道:“郑叔清为官四平八稳,在朝堂多年,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力士啊,草拟一份圣旨,今日便下发下去,拜郑叔清为右相。”

    方重勇的建议,跟基哥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只是他后知后觉,暂时还没想到而已。

    基哥觉得,郑叔清最大的优点,就是这个人为官没有任何想法,有他没他几乎一个样。

    郑叔清整个人身上就写着两个醒目的大字:苟住!

    想治理好大唐,自然是不能让郑叔清这样的人当右相。可是如果只是为了稳定朝局,那么这个人确实是最合适的。

    也最好控制。

    因为这个人不折腾。

    关键是,其他人都知道郑叔清只是一个“代理右相”,迟早会走的。所以反而不会给他使绊子。这样有利于稳定目前将乱未乱的局面。

    “平西郡王此番平息叛乱有功,你想要什么赏赐呀?”

    基哥不以为意的询问道。

    “回禀圣人,微臣矫诏,虽事出突然逼不得已,却也可以算作是欺君。

    微臣恳请朝局稳定后,不再担任银枪孝节军军使,外放为官,岂会奢求赏赐?”

    方重勇躬身行礼说道,态度异常谦逊。

    听到这话,基哥满意的点点头,随即摆了摆手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

    你当不当这个军使,伱自己说了不算,那是朕说了才算的。

    朕让你当,你不想当也得当,岂能讨价还价?”

    “微臣惶恐。”方重勇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罢了,你带着高力士去收拾残局吧,朕想在议政堂静一静。”

    基哥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走进议政堂,也不知道是在惆怅什么事情。

    走进议政堂以后,他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被人翻看,搜查的痕迹,悬着的心才放回原处。

    从方重勇的态度看,基哥感觉这应该就是一场被逼急了,然后反杀的兵变。事前并未有什么具体谋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诉求,更不涉及到他那些好大儿。

    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方重勇举荐郑叔清,倒也是合情合理。不只是李适之害怕清算,方重勇和银枪孝节军也害怕事后有人“翻案”啊。

    不推举一个相熟的人去当宰相,把事情一板一眼的落实,在场面上盖棺定论,万一将来朝廷反攻倒算怎么办?

    这件看上去“不起眼”的小事,反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方重勇不经意间,就把最大的一个隐患给消除了。

    郑叔清若是将来对付举荐自己为右相的方重勇,那么他的政治信誉和人格道德,将会完全破产,成为一个人见人恶的卑鄙小人。

    这一手当真是玩得好啊!

    基哥一边在议政堂内踱步,一边心中感慨,方有德生了个好儿子。

    幸亏,这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此人一定会行当年太宗玄武门之事!

    当然了,方重勇不姓李,所以只要不跟皇子勾结,就翻不出什么浪来。

    这同样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人未必有搞事情的心思,但他已经有搞事情的能力了,以后必须要注意一些。

    基哥默默的在方重勇身上,打上了一个“不叫的狗”的标签。

    “有哥奴在,断然不止于此啊。”

    基哥忍不住长叹一声,开始怀念起那个为自己操持大唐多年的李林甫来。

    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差距就出来了。若是李林甫在,绝不会因为赏赐的事情发愁,自然也不会逼得银枪孝节军兵变了。

    “神策军也不行了,一万多人打不过三千人,废物一个。

    唉,京师就是养不出雄兵……”

    基哥喃喃自语的说道,此刻的感受,就好似南唐李煜所写的那句一样: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圣人!我要见圣人!来人啊,我要见圣人!”

    银枪孝节军兵变几日之后,大理寺狱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已然是蓬头垢面的李适之,对着监牢外的狱卒喊话道。

    那两个狱卒移开目光,连看都懒得看李适之一眼!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李适之以前是宰相又怎么样?进了大理寺狱,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趴着,谁管你以前是多么叱咤风云。

    大理寺狱这地方,一般人还进不来呢!能在这里坐牢的,哪个之前不是一号大人物?

    狱卒们在心中暗暗鄙夷,类似李适之这样的,他们实在是见过太多了。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奔李适之的监牢而来。

    很快,李适之便看到穿着紫色官袍的郑叔清,带着高力士来到了自己所在的监牢门口。

    郑叔清对着两个狱卒摆了摆手,后者十分懂事的悄然离去,牢房附近就只剩下了他和高力士,以及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的李适之。

    “郑相公,高将军,圣人,圣人怎么说?”

    李适之吞了口唾沫,有些紧张的询问道。

    “圣人开恩,给你两个选择。”

    高力士面无表情说道,态度异常冷淡,跟从前面对李适之的时候几乎是判若两人。

    只是李适之此刻也顾不上对方态度如何了,他一脸激动,双手紧紧握住监牢的木栅栏问道:“哪两个选择呢?”

    他就如同一个溺水求生的人,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第一个嘛,你和你全家,流放岭南,世世代代,永远不得离开岭南。”

    高力士说出了第一个选项。

    古代的岭南,可不比方重勇前世的现代那会。古代的岭南气候极为闷热难忍,毒虫毒蛇遍地,瘴气横行。

    被称为“无形断头台”。

    唐代流放岭南的官员,死亡概率极大,很多都是还没到岭南,路上就病死了。

    “那,第二条路是什么?”

    李适之有些担忧的问道,他几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第二条路,就是这个。”

    高力士将手中的一条白布递给李适之。

    “圣人承诺,不再追究你的家人,他们可以在长安生活,依旧是宗室子弟。”

    是一人死,保全家小。

    还是一家流放随机死。

    这个选择,当真是不太容易。

    一旁的郑叔清不苟言笑,外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郑叔清不敢同情李适之,也不屑于嘲讽对方。他很明白,右相这个位置不好坐,自己搞不好就是下一个“李适之”。

    如今大唐各种隐患层出不穷,宰相更迭频繁,政局渐渐混乱,连禁军哗变都出来了。

    天宝时代的宰相,可不好当啊!

    “我明白了,谢圣人天恩。”

    李适之接过高力士手中的白布条,随即跪在地上,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你且快些,本将军还要回去给圣人复命。”

    看到李适之磨磨唧唧的,高力士忍不住催促道,压根就不讲任何情面。

    绝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在死人面前演戏。高力士此前的冷淡,并不是演给李适之看的。

    “请高将军回去禀告圣人,就说罪臣没有谋反。”

    李适之对着高力士深深一拜。

    对于他的迂腐幼稚,高力士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

    郑叔清见状,对高力士说道:“这里有点闷,本官先出去透透气。”

    高力士微微点头,直到郑叔清远去,身影已经看不见之后,他才对李适之说道:

    “李适之啊李适之,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么?圣人根本就知道你没有谋反。

    若是你谋反,还会留下你的家小么?

    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呢?”

    那为什么要我自尽?

    李适之一脸惊愕,甚至都说不出质问的话来了。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被是被天子“误会”了,只要自己陈明利害,说明白道理,起码逃脱牢狱之灾是不难的。

    没想到居然遭遇高力士贴脸嘲讽。

    但高力士显然不想给死人留面子。

    他摇头叹息道:

    “银枪孝节军兵变讨赏,而且还进了长安,逼宫成功。你作为右相,难辞其咎。

    单从这一点看,你就不得不死!

    圣人需要对天下人有一个交代,需要对大唐的边军禁军有一个交代,银枪孝节军都杀到兴庆宫门口了,这件事岂能善了?

    若是不将谋反的帽子按在你头上,若是将来其他军队闹赏,岂不是人人都要兵发长安,求圣人主持公道?

    圣人不想有那些闹心的事情,既然银枪孝节军是打着奉旨平叛,尊皇讨奸的旗号,那你这个右相,便只能成为他们口中那个造反的奸臣了。

    这个道理,你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么?看来,圣人还是太高看你了。”

    高力士一个劲的摇头叹息,为李适之的愚不可及感觉惋惜。

    “官兵抓强盗”的游戏里面,一定会有两个立场绝对对立的人,即:官兵和强盗,那么这个故事才能继续讲下去。

    既然银枪孝节军兵变成功,击败了数量远远多于他们的神策军,那么这支军队就已经是官兵了。说他们不是“官兵”的人,都会被他们砍死!

    无论是谁,在兵变中站到他们对面的,都会自然而然的成为“强盗”。

    换言之,如果没有“强盗”,那么“官兵”的人设,就立不住了,朝廷总不能公开说银枪孝节军是强盗吧?

    一个旗帜鲜明,立场冲突的叙事里面,怎么能没有坏人呢?

    所以,朝廷里面就必须得有一个够分量的人,扛下所有的黑锅,去当这个坏人。

    这个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右相。

    总不能让基哥背锅吧?所以“坏人”就只能是李适之了。

    这位前任右相至今看不透这一点,有此下场并不让人意外。

    反倒是方重勇这个小年轻,从兵变到勤王,转换得异常丝滑,可谓是收放自如,举重若轻。

    令人刮目相看。

    此子才是深不可测啊!李适之这样的老人,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高力士心中默默点评了一番,此刻看向李适之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居然是这样……居然,这样的,可笑,可笑。”

    李适之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后退,忽然朝着监牢的墙上猛撞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