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御书房内,基哥看着眼前那一叠厚得有些夸张的礼单,面色阴沉。

    而他身旁的高力士,大气也不敢出。他也是很久没见基哥这么生气了。

    这位长安天子,大唐圣人,往往是怒到极致的时候,才会如此表现,也意味着他可能要杀人了!

    “方国忠说,礼单他没有看过,对么?”

    基哥用手指敲击着桌案询问道。

    其实方重勇这话有点滑头,因为礼单都是没有封火漆的,看没看过,都是方重勇一面之词。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一面之词也很够意思了。

    在没有电子设备监视的年代,很多时候,就是“一面之词”。

    帝王心术,很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

    “回圣人,确实是这样的。”

    高力士老老实实答道。

    “让他把那一株红珊瑚送到太府寺,其他的,朕就不问了。礼单你放好,朕说不定以后还用得上。”

    基哥一脸冷笑道,对礼单中的某些人,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杀意。

    那为什么这一株红珊瑚要方重勇派人送回来呢?

    毕竟基哥在宫里压根什么都不缺呀?

    那是因为这一株红珊瑚,是当年他送给他兄长让皇帝李宪(开元中已经过世)他们家的。

    具体来说,这一株红珊瑚,就是当年李宪过世之后,册封李宪之子李琳为宁王的时候,基哥礼单里头最贵重的一件礼物。

    李琳竟然将其送给方重勇,作为乔迁升官之喜的厚礼,予以结交。其中深意,让人不敢细想。

    这到底是“少不更事”,还是别有用心?

    基哥不知道,他也不会去问李琳,因为问了也不会有明确的答案。

    能找的借口实在是多不胜数。

    “圣人,方国忠是有点滑头,但他确实是忠于圣人的。

    只看这礼单的厚度,就知道长安的情况远比想象复杂,圣人还是静观其变比较稳妥。”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建议道,这一叠礼单,实际上比银枪孝节军当日兵变逼宫还要可怕!

    那些丘八闹事,最后也不敢对圣人如何。

    可是这帮手眼通天的权贵们,他们想做什么,他们能做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朕岂能不知道这个!”

    基哥低声呵斥了一句,难掩心中震恐。

    他其实也猜到了李琳的心思,细细想来,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如果真要把基哥和方重勇摆在一个台上,最终只能留下一个,那么李琳会毫不犹豫选择方重勇,而不是对他们家“恩泽深厚”的基哥。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基哥已经六十多岁了啊!

    就算再讨好,基哥又能照拂他们家多少年呢?

    基哥跟让皇帝李宪关系很好,但基哥跟李宪的儿子李琳,关系也那么铁么?

    与其讨好一個老皇帝,还不如拉拢一个掌控兵马的年轻新贵,下重注投资,以保家族接下来数十年富贵!

    这种游戏,基哥在武则天还在世的时候就玩过!

    他早就看透了这些,只是现在无能为力罢了。

    时间不能倒流,老人无法回到年少,基哥很明白,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考虑后路。而不会如以前那样忠心耿耿。

    方重勇将礼单送还,一方面是表忠心,另外一方面,则是不动声色的在暗示:你看,这么多潜在的反贼在长安蠢蠢欲动,你这个老皇帝,还是得悠着点吧。

    这也是基哥至今不敢报复银枪孝节军兵变的原因之一。

    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银枪孝节军只是跋扈了点,没有换天子的心思。其他人和其他军队可就不好说了!

    “当年,郑叔清督办唐锦织造,给朕秀了一面锦绣山河的唐锦。你派人送到平西郡王府,就说这是朕送他的礼物,让他替朕看住这锦绣山河。”

    基哥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道。

    在唐代,很多礼物,都有着极为强烈的象征意义。普通权贵之家别说是送人了,就连自己私下里收藏,被人告发后都会入罪。

    这一面唐锦面积很大,极为精美,但还说不上是“稀世珍宝”。杂糅粟特风格的唐锦出现这么多年,也不比当初寸布寸金,早就飞入权贵之家,普及开来了。

    这面唐锦把布料和人工成本算上,也不过几百贯而已,物品本身的价值很普通,算不得什么贵重物品。

    但它是第一批唐锦,又是天子所赐,还是当年的“纪念品”,就很值得说道一下了。

    这意味着,方重勇可以堂而皇之,将其挂在自家厅堂内装逼!而别家,连仿制都不允许!

    基哥此举亦是告诉方重勇:你的忠心,朕收到了。现在给你独一无二的殊荣,继续给朕当一条忠心不二的看门恶犬!

    狗依然是狗,但在心中的重要性提高了。

    高力士暗暗感慨,基哥与方重勇都是权谋的高手,套路简而精妙,进退自如,十分从容。

    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在君忧臣死,君臣相得的氛围下,传递了彼此的底线与意图,可谓是棋逢对手了。

    “力士为何发愣,还不速去?”

    基哥面色不悦催促道。

    高力士想了想,答道:“圣人,方国忠勤于王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倒是不必那么着急送去。只是如今有件大事,正要报与圣人,请圣人定夺。”

    “快说吧,朕乏了!”

    基哥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更浓,叹息说道。

    “回圣人,朔方节度使李国贞,与朔方营田使张齐丘联名上书,说近些年铁勒诸部内迁,河套外回纥一家独大,控弦二十万不止,对朔方军威胁极大!

    目前回纥人已经日渐骄纵,若不加以约束,恐变生肘腋。

    他们希望朝廷出兵朔方,打压一下回纥人的嚣张气焰。若是朝廷无法出兵,则是希望增加朔方军的军资,多输送一些西北紧俏的绢帛。

    然后他们在当地可以自行募兵。此事请圣人定夺。”

    高力士字斟句酌的禀告道。若是一般的小事,这些事情他办了也就办了。

    多半就是回复一下,如:各地刺史可自行决断。

    之类的。

    但朔方军那边,李国贞目前是节度使兼任支度使,再加上营田使张齐丘,等于是军政高层的统一意见。

    这么大的事情,高力士可不敢私下里拍板。

    “回纥人蠢蠢欲动么……”

    基哥沉吟不语,事实上,这件事当年就有端倪。方有德平定草原时,就有回纥叶护桀骜不驯。

    这些年河套地区的安宁,也让铁勒九姓的草原人,休生养息。其中回纥更是一家独大,比其他铁勒诸部的实力加起来还要强!

    边镇也时有汇报,与回纥人斗而不破的事情。

    但基哥不想破坏他当年立下的盟誓碑!这关系到他死后身后名。

    “出兵朔方如何?”

    基哥询问高力士道。

    “回圣人,禁军正在重整之中,要人没有人,要钱没有钱,长安城府库里兵戈倒是不少,但总不能让兵戈自己去上阵杀敌吧?”

    高力士一脸无奈解释道。

    “此事先暂缓,待颜真卿去两淮江南筹集到军资后,回关中再议此事。派人去朔方劳军,跟李国贞说一下,暂且忍耐。”

    基哥轻轻摆手,示意高力士不必再说了,对这些破事感觉无可奈何。

    看到高力士还不肯走,基哥苦着脸问道:“还有何事?”

    “回圣人,李适之为相时,下令收回河西节度使治下兰州的财权,归朝廷直辖,府库归中枢掌控。

    今日河西节度府上奏,说西北粮饷欠缺严重,兰州乃是赋税重地,若是变更府库归属,则欠饷更甚。

    郑相公表示这不是他下达的政令,不知道应该如何处断,请圣人圣裁。”

    高力士一脸生无可恋的禀告道。

    郑叔清这个老滑头,比泥鳅还油滑。他就是怕得罪人,所以借口不是自己的政令,一切圣人说了算!

    反正,你们要怪,那就去怪李适之啊!

    是李适之此前给你们下的政令,现在他人都撞墙自尽了,关我郑某人什么事呢?

    从这个角度看,郑叔清的理由,还确实挺正儿八经的。

    高力士感慨如今朝廷里面都是人才,说话真好听就是不办事!

    “准了,李适之已死,此前朝廷的政令确有不妥,以后再说。”

    基哥已经变得急躁,注意力分散,怒意上涌,被河西那帮骄兵悍将气个半死!

    这一波组建禁军,缺乏兵员,需要从各边军中抽调。河西那边可是抽走了不少人!

    按理说,这些人都是长安提供军饷和一切用度,河西那边的军费开支明显是减轻了,难道把兰州的赋税归还给朝廷很过分么?

    确实是不过分,因为拿军饷的人,已经被中枢接手了。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无奈,财权丢出去,再拿回来可就不容易了。想让地方上让渡利益,地方也有地方的难处。

    吐蕃人冲下高原,都是河西与陇右二镇将他们挡在关中西面。难道这些藩镇的兵马不苦么?

    谁都有各自的道理。

    现在这情况,边军的账目就跟黑盒子一样,基哥压根就不敢去查账!只要河西那边的丘八不喊着加军费,那就万事大吉!

    那帮人真要带兵来关中“武装讨饷”,基哥还真是有点担忧!

    “那奴就没事了,这便去办差。”

    高力士对基哥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基哥长叹一声,这位大唐天子,长安圣人,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总觉得这个国家好像出了问题,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

    平西郡王府的门前,摆了一张桌案,桌案旁边插了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招聘幕僚,待遇优厚”。

    车光倩坐在桌案前,摊开花名册,正在对排着长队报名的人员,进行“初选”。

    在他这里选拔通过的人,才能入平西郡王府,参与方重勇的面试!

    而通过方重勇的面试还不算完,还要把名单送到兴庆宫,基哥点头(虽然是橡皮图章)后才能纳入王府编制,成为正儿八经的官员。

    要不然就只是方重勇身边毫无身份的“白丁”。

    今日秋高气爽,前来王府应聘的人员排起了长队,粗看队伍的长度,只怕不下数百人。而王府的编制,不过聘请幕僚数人而已,竞争十分激烈。

    “下一个!”

    车光倩大喊了一声。

    一个看起来十分自信的年轻人,大大咧咧的坐到车光倩面前,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姓谁名谁?”

    车光倩头也不抬问道。

    “韦应物,京兆韦氏。”

    面前的年轻人一脸自豪说道。

    “嗯嗯,伱有什么特长?”

    车光倩不假辞色问道,在名册上做记录,哪怕不被录取的人也会有记录,事后也是会给方重勇观摩的。

    “门荫补右千牛,此前为圣人随从。”

    韦应物大声说道,故意让后面排队的人也听到。

    车光倩没说话,一直等韦应物的下文。

    “然后呢?”

    发现对方半天没说话,车光倩抬起头,一脸诧异看着面前这位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出身,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韦应物询问道。

    “这还不够么?老子可是天子身边当差过的人!”

    韦应物理直气壮的说道,他这个基哥身边的随从,到平西王府担任幕僚,那是看得起他方重勇!

    京兆韦氏,名门出身;圣人随从,上达天听!

    如此身份,还需要什么特长?

    韦应物觉得车光倩真踏马矫情得很!自己的出身和地位,本身就是特长!

    毫不客气的说,他下半身就特别长,还要什么特长!

    “可以了,回去等消息吧,下一个。”

    车光倩摆了摆手,语气漠然说道。他出身行伍,被发掘于基层,对韦应物这种出身高贵又自命清高的人不感冒。

    但还是老老实实将对方的情况记下了,这是方重勇的嘱托。

    “快滚!一边凉快去吧!”

    韦应物身后的人群瞎起哄道,大唐社会风气张扬自信,才不会惯着韦应物这样以身份压人的废物。

    韦应物灰溜溜的掩面而去,知道自己这回是现了大眼!

    “下一个呢,是谁?”

    车光倩环顾四周问道。

    很快,一个衣着落魄,身上带着浓烈酒气,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上前对车光倩说道:“麻烦通传一声,在下李白,乃是平西郡王旧相识,此前在翰林院,乃是翰林院大学士。”

    李白啊。

    车光倩当然知道这个人,不过并不感冒。

    因为方重勇交待过,要招募有“真才实学”之人。

    而李白的名声么……貌似他就是个只会写诗,其他啥也不会的人。

    “嗯,记下了,回去等消息吧。”

    车光倩继续埋头记录,语气冷淡的说道。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我是李白,翰林院大学士,还是你们平西郡王的旧相识!

    你让我回去等消息?”

    李白喷着酒气,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傲与不满,质问车光倩道。

    “对,回去等消息。”

    车光倩语气平静的说道。

    “快滚快滚!你除了写诗外还会点啥?”

    李白身后不少人起哄道。

    那些人巴不得前面所有人连初选都过不了。

    “下一个。”

    车光倩例行公事一般的询问道。

    “李晟,前神策军执戟郎,善骑射。”

    面前的年轻人,一脸沉稳说道,不卑不亢。

    车光倩打量了李晟一番,疑惑问道:“平西郡王府是招募幕僚,你这是适合入行伍吧……”

    “某本不想拿出来的。”

    李晟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车光倩,信封上竟然写着“王忠嗣荐”四个大字!

    “壮士里面请!”

    车光倩立刻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也不顾身后排队之人的议论纷纷,直接引着李晟进了平西王府。

    这有推荐信的人,自然跟没有推荐信的人不是一个待遇。李晟的遭遇,似乎在告诉现场排队的鱼腩们:做对事,不如跟对人。

    有大佬在背后推一把,很多难办的事情,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