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年深秋,长安天子下旨,任命颜真卿为河南淮南及江南东道三道采访使,负责巡查运河漕运相关事宜,走访各地,探查民情,纠察不法。

    各州刺史必须无条件配合颜真卿一行处理政务。

    与此同时,朝廷又下旨,新设淮南节度使一职,治所扬州,管辖扬州、楚州、滁州、和州、庐州、寿州、舒州、光州、蕲州、安州、黄州、申州、沔州等地军务。

    淮南军以水军为主,目的只是为打击盗匪,维护长江及运河漕运安全,兵员编制只有一万人。待淮南节度使到任后,再招募兵员。

    扬州本地州府便有军械库,其中兵器足以武装十万人,倒不必担忧军械问题。

    与之配合的人事任命,则是朝廷任命平西郡王,银枪孝节军军使方重勇为第一任淮南节度使,并携银枪孝节军三千,随颜真卿南下扬州,听其号令行事。

    至于方重勇是不是将来还会返回长安,淮南藩镇是临时所设事后撤销,还是会一直保留,一直延续下去,基哥在圣旨里面没有说,朝廷也没有人问。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明面上的说法。

    而方重勇和颜真卿南下的真正目的,朝廷百官皆知之甚详,却保持缄默,平日里能不提就不提。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哪里是封官外放啊,这就是去捞钱了!是苦活,脏活,累活!

    如果不去两淮与江南捞钱,那么就要在长安和关中捞!大家在长安都是拖家带口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要闹,还是去远一点的地方闹比较好!

    既然是这样,谁还会把“不能说的秘密”,拿到桌面上去说呢?

    出发在即,方重勇还没去找颜真卿商议行程,反倒是颜真卿来到位于蓝田县的平西郡王府,找方重勇商议如何为朝廷“筹款”。

    俗称捞钱。

    王府书房里,方重勇看着有些扭捏不自在的颜真卿,感觉有些好笑,又不方便表露出来。

    “方节帅家中饰物,倒是有几分别致啊。”

    颜真卿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副“大唐锦绣山河”织锦,干笑一声说道。这种没话找话,让他尴尬到了极点。

    “乔迁之喜,得圣人抬爱,御赐之物。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方重勇也是有口无心的回了一句,等待颜真卿开口说正事。

    “大军明日即将开拔,出关中前往两淮江南。不知道方节帅对淮南之事,有什么想法呢?”

    颜真卿干巴巴的询问道,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这个办事的主官,居然要来求助一个随行护卫的军头,说出去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放。

    “自贞观以来,两淮与江南之地,便是成平日久,百姓安居乐业,没听说有什么事啊。

    某自带兵南下,不过疏通河道,追捕盗匪而已。

    本王不妨跟颜御史说句放肆的话:此番银枪孝节军南下,名为公干,实则修整,正是疏通活络筋骨的时候。

    所以你要问某,对前往两淮江南吃喝玩乐有什么想法。说实话,某不仅有,甚至还不少。

    可谓是跃跃欲试也!

    但是你要问某对于那边的军务有什么想法,那某只能说:此行并无敌酋在侧,某实在是什么想法也没有。”

    方重勇揣着明白装糊涂,压根不顺着颜真卿的话头往下说。

    这次颜真卿是“采访使”,负责捞钱;银枪孝节军是禁军,不方便在两淮及江南做事,所以方重勇上书基哥,要了一个“淮南节度使”的临时差事。

    随行任务,只为保护颜真卿及他属下那些收钱算钱的书吏。保证收上来的财帛可以平安运回长安而已。

    至于怎么捞钱,那不是方重勇的职责所在。实质上,他不过是个负责沿途押运的保镖头子而已!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嘛,颜真卿想空手套白狼,还是想得太美了。

    见方重勇不上套,颜真卿想了想,最后还是轻叹一声道:

    “朝廷此番让某去两淮及江南,所为之事,不过财帛与粮秣而已。只是,圣人就给了一些空白盖印的圣旨,让某自行颁布政令。这要如何使得?”

    颜真卿为官老道,见惯了蝇营狗苟。

    基哥这一出只给圣旨不给政令的法子,也不是第一次玩了。

    说白了,让外放官员在圣旨上自行填写政令,怎么办事方便怎么来,这便是典型的“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

    事情办成了,那便是皇恩浩荡,圣人圣明。

    事情办砸了,那就是执行官员假传圣旨,罪大恶极。

    反正横竖都是天子有理。

    如今基哥这么玩,可以说已经把颜真卿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

    要不然,他又怎么可能拉下脸来,到方重勇这里来求助呢。

    “颜御史如果真要某说的话,那某只能说,这玩意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如果能不用,那就尽量不要用。”

    方重勇言简意赅的答道,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这种“盖印留白”的圣旨,有点类似于钦差大臣手里的“金手指”。用了,自然可以瞬间制服不服管教的地方官僚,使得政令通达。

    但使用这玩意的钦差大臣,也要承担使用金手指的风险。

    地方官员,那是有权向朝廷上书告状的!

    真要闹起来,其间斗法谁输谁赢,真还要两说!

    方重勇现在就像是個牙膏一样,颜真卿挤一下,他就说一点。

    也真就只有一点!

    “若是不用圣旨,难道……让本官下令,叫银枪孝节军去地方上那些大户家中直接抢么?”

    颜真卿疑惑问道。

    “颜御史兹扰地方,贪赃枉法也就罢了,你自去便是。

    某看在同僚的份上,只当是眼睛瞎了看不见。

    但颜御史拉某下水就不对了,银枪孝节军是为大唐横扫西域的功勋部队,岂能做打家劫舍那样的事情?

    就算某肯干,忠勇的将士们也不肯呀。”

    方重勇摇头叹息道。

    他这态度很明显了:不管你怎么暗示,反正我就是不上套!

    方重勇这招打太极,可把颜真卿给急坏了。

    “此番南下筹款,事关大唐安危,请殿下教我。”

    颜真卿对方重勇叉手行礼道,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端着架子了。

    看到颜真卿服软,方重勇这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颜御史,某问你,吐蕃人若是冲下高原,一路势如破竹向东进发,最快需要多久能打到扬州城?”

    哈?

    颜真卿一愣,万万没想到方重勇问这么一句,看上去跟话题毫无关联的问题。

    “就算大唐不在了,吐蕃人要打到扬州,那也是难如登天啊!”

    颜真卿苦笑道。

    “对啊,这个道理朝廷明白,你我都明白。而扬州本地大户不傻,他们也明白呀!

    所以朝廷边军如何,朝廷禁军如何,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对于那些人来说,他们良田遍地,商铺满街,旗下佃户帮工无数,数钱都数到手软。

    吐蕃人打不到他们家,契丹人打不到他们家。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某一位皇子政变上位,他们都还是该干啥就干啥。

    反正,那些是是非非离他们很远,他们也对朝廷谁当家,感觉无所谓。

    现在颜御史要去扬州,告诉那些人,现场朝廷困难,他们必须要拿出真金白银出来,给朝廷筹建禁军。

    你说,他们能乐意么?”

    方重勇一番话下来,把颜真卿给干沉默了!

    在颜真卿看来,现在朝廷困难,两淮江南不比河北,这些地方远离战端,承平日久,都是托了大唐的福。

    这些地方,这些人,难道不应该对朝廷心怀感激么?

    就算自己不用强,多多少少也能搞点钱吧?

    可是听方重勇一说,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心怀感激?不存在的!

    良田是老子从先人那边继承下来的,跟伱朝廷无关。佃户帮工们给老子做事天经地义不偷不抢,老子的家财万贯都是勤劳致富,和你这狗朝廷又有什么关系!

    老子又不造反,你也不要妨碍老子做富家翁!

    果然,应该还是这样想的人比较多吧。

    淮南江南偏安一隅,地理条件都是天生的,活该就是安逸,这些关你朝廷什么事!

    某些两淮江南的大户会如此做想不奇怪,人之常情罢了。

    就好像很多大唐官员,都认为在任上办了点差事,是自己的本事,而跟朝廷的体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诸如唇亡齿寒,负重前行之类的概念,他们就算明白,也会佯装不知。

    在这些人看来,每年按朝廷的规矩交税就得了,他们又不打算造反,朝廷也不要来干扰他们恬静无忧的生活!

    大家各自安好,又有什么问题呢?

    “听殿下如此说,本官倒是要向圣人请辞,告老还乡了。”

    颜真卿无奈叹息,摇头苦笑道。

    “正常来说,要这些地方大户们出钱,很难。

    就算强行实现,恐怕将来也会遗臭万年。

    颜御史此来,想必也是不想让世人诟病。”

    方重勇微微点头,没有否认颜真卿的说法。

    事实上,颜真卿就是因为爱惜羽毛,不想将来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搜刮地方,极尽所能,罄竹难书”的名声,才来这里找方重勇求助的。

    要不然,他何必大费周章兜圈子呢。到了两淮江南,把刀架在富户们脖子上不就完事了么?

    之前在杏花楼里面,说的都是方略,是要怎么做,不涉及具体执行。

    当时颜真卿也觉得问题不大,两淮江南之地应该也有许多“仁人志士”,肯为国家出力,捐出家中财物,“借贷”给中枢。

    倾覆之下,安有完卵。

    这个道理不会真有人不懂吧?

    但听方重勇这么一说,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没有切肤之痛,没有生死攸关,却让不相干之人舍弃家财,确实是大不易的。”

    颜真卿无奈叹息说道,他也想明白了这一点。

    “只是圣命难为,不知道平西郡王,有何可以教我呢?”

    颜真卿恳切问道。

    “这个嘛,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

    方重勇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慢悠悠的说道。

    只是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就是不肯继续往下说,摆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颜真卿心中无奈,知道不下血本是不行了。

    他咬咬牙道:“本官可立保证书,待南下之后,一切皆以平西郡王为主。相关事务,政令,人员任免,向朝廷汇报等事宜,皆由平西郡王一言而决。”

    这等于是自动将手中大权让渡了出来,放弃治疗了。只求最后能有一个妥善,且让各方都满意的结果。

    而不管其中过程如何了。

    听到这话,方重勇这才面露笑容,摆了摆手说道:

    “颜御史客气了,真是客气了。本来嘛,这也是本官分内之事,但颜御史既然已经说了,那就写一份契书,一式两份,你我各留一份。

    这样,也方便我等携手合作,把差事办好。颜御史,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方重勇笑呵呵的问道。

    “殿下所言极是,本官现在便写契书。”

    颜真卿是爽利的人,也不跟方重勇客套,自己在书房内找到笔墨纸砚,自行书写起来。

    待写完一式两份后,他拿出自己的私人印信,在契书上盖了章。等墨迹干了以后,交给方重勇观摩。

    “颜御史的诚心,某已经感同身受。此行南下两淮江南,颜御史谨言慎行,一切由某来打点便是。”

    方重勇晃了晃手中的契书说道。既然颜真卿已经服软,他也没必要继续拿捏对方了。

    这只是一份“契书”么?

    确实是,却又不完全是。

    这是一个不能对外公开的把柄!是哪怕事情完结后,方重勇都能拿捏颜真卿的关键物件!

    这是将来建立“攻守同盟”的战略基石。

    这次我帮你,将来我有事你就得帮我,有证据在此。你到时候不配合,这封信丢出去就足以让你政治信誉破产。

    颜真卿显然是知道这玩意有多大分量,所以此前一直是顾左右而言他,希望方重勇免费打工。

    一番拉扯,最终他还是服软了。

    “如此,便拜托平西郡王安排了。”

    颜真卿微微点头说道。此事有些不地道,但没有超过他的政治红线。

    颜真卿是想为国家做一番大事的,筹集禁军军费,便是符合心中大义的“大事”。为此跟某些人政治同盟,蝇营狗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大义不拘小节而已,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方重勇算是“保皇党”,又不是反贼,凭什么就不能与之合作呢?既然要合作,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请颜御史放心,本王言出即行,绝不会食言。”

    方重勇点点头,将契书放入怀中。

    “殿下,不知究竟该如何操作呢?”

    颜真卿虚心求教道。

    “诶,现在还不能说,提前说出去就不灵了。”

    方重勇摆了摆手,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