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一点,对,再往左边一点。”

    方重勇对阿娜耶说道,后者正在按捏他的肩膀。方重勇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索着目前边镇的军情,越想越是不安。

    明天就是大年二十八,按照基哥在开元年间颁布《假宁令》,明天大唐官府所属官员,就正式放寒假了,连休七天。

    但灵州城内的朔方节度使衙门,显然没有任何节假日的气氛。书吏与边将们进进出出,各方军情不断汇总于此,忙得人晕头转向。

    “河东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方重勇询问正在看墙上大地图的封常清道。

    “并没有什么异动。

    云州刺史,静边军军使李良臣特意派人前来报信,说回纥人并未在紫河一带活动。

    他派出斥候向西边侦查了两百多里,都未发现回纥人的大部队。”

    封常清皱着眉头抱拳行礼禀告道。

    自从兼任河东节度使后,方重勇就没有闲着,他利用职权,调动人事,查漏补缺。

    原云州刺史,乃是陇右节度使麾下河源军中的高秀岩,这个人不是自己人,而且当年还有参与河源军兵变的嫌疑。

    方重勇对高秀岩不是很放心。

    于是他力排众议,任命与回纥活动区域毗邻的羁縻州刺史李良臣,担任云州刺史,静边军军使。

    李良臣是铁勒人,铁勒阿跌部头领,原本是鸡田州(蒙古国肯特省)刺史。本名阿跌良臣,后被基哥赐姓李。

    羁縻州的玩法与大唐普通州的玩法完全不一样,朝廷不收税,头领世袭制,定期给朝廷一些供奉,打仗的时候出兵助拳就可以了。一般都是用来安置内迁的游牧部落的,一个部落一个羁縻州。

    方重勇一脚将高秀岩踢到了绛州,担任绛州刺史,顺便镇守龙门关。这地方若是天下大乱,那确实地位非同一般,乃是东西要冲。

    可如今大唐并未动乱,龙门关也起不到什么作用。镇守龙门关不过是整天摸鱼罢了,很难说这不是明褒暗贬,明升暗降。

    反正高秀岩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乖乖去绛州赴任了。

    云州刺史,静边军军使,这是李良臣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为报方大使知遇之恩,他一时脑热,直接拉着本部人马到了云州,在武周城附近安营扎寨,帮助静边军协防云州。

    方重勇此举,除了排除隐患外,也是借机拉拢铁勒诸部,与回纥人划清界限。无论回纥怎么玩,他们对阿跌部都不可能开出大唐这边的价码。

    越是有铁勒九姓的人被拉拢到自己这边,也就意味着回纥人可以拉拢的人越少。哪怕李良臣一路摸鱼什么也不做,只要他不跟着回纥人混,那么这一招就用对了。

    所谓政治,不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然后往死里整么?

    李良臣原本是朔方军外围将领(不在编制内),一下子成为河东军要员,自然是对方重勇俯首帖耳,殷勤效力。

    更妙的是,这次调动,完全没有超出方重勇那“河套经略大使”的职权。

    他本身就下辖两镇,掌控两镇人事任免。如今两镇将领互换,方重勇又没有安插银枪孝节军的人进河东,不算犯忌讳。

    方重勇派人将一封加急的奏报亲自带到华清宫,基哥看了以后大手一挥:小事可以自行决断,无须事事奏报。

    在基哥看来,只要方重勇不是往朔方与河东两镇里面安插银枪孝节军的人,那么随便他怎么折腾,自己都不会管。

    前面断了一条胳膊的高尚回来,已经向基哥说明了这位方节帅“忠勇无双”,连永王的亲笔信都没拆过就送回来了。

    有鉴于此,方重勇才觉得奇怪。既然李良臣已经完全被拉到自己这边,是不可能给回纥人当内应的,那么回纥为何在云州外围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节帅,现在情况有点不对劲呐,末将刚刚从灵武以西那边回来,只见到一些零散的回纥游骑,不见其主力。”

    车光倩亦是对方重勇抱拳禀告道。

    “朔方河东一线,有三大草场。灵州以西有一块,受降城以北有一块,云州以北有一块。

    难道回纥人想从受降城那边突入河套?云州以北的要塞戍堡众多,铜墙铁壁一般,从北面突入云州那是找死啊!”

    方重勇一边说一边面露古怪之色,很难相信回纥人会如此无脑。三个受降城的位置,正是河套地区的精华所在,朔方军在此地集结重兵,且经营数十年!

    而且此地河网密集,并不适合骑兵迂回。回纥人要是以这里为突破口,不得不说,真的非常,嗯,非常有想象力。

    从北面打云州就更扯了,从汉代开始,历朝历代就在这里修戍堡修关隘。直接从这里进,跟骑兵直接去撞拒马桩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方重勇自己是不敢这么用兵的。

    “节帅,其实,我们或许忽略了一個地方。”

    车光倩压低声音说道,面色诡谲。就连给方重勇捏肩膀的阿娜耶,都停下来听他下文。

    何昌期一脸不耐烦的呵斥道:“有话快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婆婆妈妈的!艹!”

    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在战略一块的短板,每次开会,心情都莫名烦躁。

    因为何昌期每次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智商受到了暴击。

    “节帅,我们目前对西面北面的防御,已经趋于完备。末将将自己想象成回纥人,也感觉无懈可击。

    南面是大唐腹地,自然是无须担忧回纥人从那里出现。

    但是东面,我们在东面的防备,近乎于无,兵力全部在西面防线部署。

    毕竟,朔方东面是河东,指望河东防守;河东的东面是河北,指望河北防守,并不直接与回纥人毗邻。

    万一,末将是说万一回纥人从河北迂回,从云州与妫州相接的地段潜入,从东面突袭云州,那该如何处置?”

    车光倩压低声音反问道。

    “糟糕!皇甫惟明要坏事!”

    方重勇霍然起身,吓了身后的阿娜耶一大跳!

    没错,现在方重勇部署的防线,看似非常完备。各军主将,也都考察过,信不过的人已经被调离。

    除了朝廷刚刚任命的蔚州刺史,横野军军使薛嵩方重勇不方便调离以外。

    而这里,正是与河北接壤的地方。

    不仅是与河北相接,更是与北面的草原相接。

    回纥人若是从妫州进入蔚州,然后薛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回纥人过境,让回纥人从后背刺云州的唐军一刀。

    后果不堪设想!

    “快快快!速速通知李良臣,调兵至白登山下的牛皮关,增强牛皮关守备!

    回纥人要从牛皮关这里攻打云州城!”

    平日里稳如老狗的方重勇,难得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为了防备回纥,云州的兵力,都调动道云中城(云州州治)以西的武周城和静边军驻地了,东面兵力空虚。

    “得令,末将这就走一遭!”

    封常清连忙抱拳行礼,方重勇不由分说给他写了一封加急的军令,封常清脚步生烟一般的大步离开书房。

    门被推开后,外面一阵寒风袭来,众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感受到一股刺骨寒意。

    ……

    除夕之夜,大年三十,正是唐人过年最热闹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平日里过惯了苦日子,过年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放松一下。

    然而黑夜之中,却有一支骑兵队伍,路过河北永兴县。他们队伍极长,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路过永兴县城,却又是过而不入。

    如同幽灵一般,顺着桑干河一路向西,很久之后队伍才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永兴县城头的某些戍卒,就这样看到远处有黑影晃动,自北面而来,朝西面而去,数量惊人,难以置信。

    这些人向县令报告此事,但县令却说,那是他们眼睛看花了,让他们回去休沐。

    这支神秘的队伍继续向前行进,在经过横野军驻地以后,便从山道折返向北,绕过了唐军在云州南面与蔚州北面交界的一系列戍堡,迂回到牛皮关下。

    牛皮关因牛皮岭而得名,乃是云中城以东最后一道关隘。

    镇守牛皮关的唐军不过一百人而已,本身就是为了抓捕盗匪而设。毕竟,牛皮关以东是河北的防区,草原民族要打到这里来,需要经过大唐几个实控州。

    要是有消息,早就传来了。预警时间是以天来计算的。

    大唐自太宗奠定根基以来,便很少有异族能打到大唐实控地盘。所以很多原本非常重要的关隘,因为战线的北移,从而变得“无足轻重”,乃至最后荒废。

    牛皮关就是如此。

    河北的战线稳固后,牛皮关就跟“橡皮图章”一样,有它没它区别不大了。

    事出突然,牛皮关内守军还来不及发出警训,就被不知名的敌人徒手爬上城墙,屠戮殆尽。

    得手之后,这支神秘大军继续西进,从白登山脚下经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云中城!

    云州刺史李良臣,一边令长子李光玭带着几个亲信前往灵州找方重勇求救;一边让亲兵去朔州找朔州刺史,大同军军使田承嗣求救;一边坐镇云中城,组织抵抗,积极守城。

    等方重勇知道云中被回纥人围攻,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

    “回纥人围攻云中?”

    听到封常清汇报,方重勇一脸惊骇的反问道。

    大堂内众将皆面色大变。

    封常清抱拳禀告道:“节帅,末将刚刚到云中,还来不及进城,就看到城外火把如云,铺天盖地。回纥人正在用简陋的云梯蚁附攻城!节帅的军令,末将没有送到李良臣手中,请节帅责罚!”

    封常清将方重勇的军令交还,一脸遗憾。

    他骑马的速度真不算慢了,但到了云州的时候,还是大事不妙。

    一切果然如车光倩所说,回纥人就是从河北的防区进入。这是众人的思维盲区。

    回纥人就是从东面闪击云中!

    李良臣不能说不尽心尽力,连自家部曲都带到云州了。但是他不可能想到,河北那边居然故意放回纥人过境!

    战阵之上,最怕的事情,就是有人背后给你一刀!

    特别是在这要命的档口。

    要说回纥人跟河北那边的唐军没有勾结,方重勇打死都不信!

    只是,这件事对于皇甫惟明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方重勇有点想不明白。

    “节帅,李良臣之子李光玭求见!人已经在大堂外面了!”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急急忙忙走进来,大声禀告道。

    “快请!”

    方重勇站起身,走上前来。很快,便有一个十来岁稚气未脱的少年,见面就对方重勇跪下磕头。

    “节帅,云中被围,朝不保夕。请节帅速速发兵救援,迟恐生变啊!”

    这孩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节帅,目前情况未明,况且灵州距离云州数百里之遥。现在增援也来不及了。

    不若命马邑的田承嗣,带大同军解云州之围。同时命蔚州刺史薛嵩来灵州公干,他若不来,直接将其撤职查办,派人接管横野军!”

    车光倩连忙上前阻拦刚要下令的方重勇。

    灵州的军队,不能轻动。

    不说有被回纥人偷家的可能,一旦长途奔袭输了,朔方与河东的局面,就有可能要崩!

    不得不说,车光倩的主意是靠谱的。

    李光玭确实很可怜,李良臣确实陷于危难之中。但对于一个统帅来说,为了打赢,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慈不掌兵的精髓便在于此。

    “你先下去休息,本节帅必定会发兵救援云州。”

    方重勇走上前去,将李光玭扶起来说道。

    等李光玭被亲兵领下去休息后,方重勇环顾众人询问道:“车将军之言,你们以为如何?”

    “节帅,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末将一人一马,日行数百里,到云中一来一回也要五日。且有些山道崎岖难行,不方便骑兵通过。

    我们去云中的人少了,打不过回纥人;多了,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赶到。

    若是强行给云州解围,回纥人又围灵州,我等还得继续折返回来,如此岂不是疲于奔命?

    这样的打法太过于被动了。”

    封常清也对方重勇苦劝道。

    在场众将皆是默默点头不语,显然跟车光倩与封常清二人的想法类似。

    “李良辰有难,我们不救。他日我们有难,谁肯来救我们?

    不敢应战,便是还未打就输了。

    传我军令,三千银枪孝节军即刻出发,本节帅亲自领兵,救援云中!”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否决了车光倩等人的建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