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天上的乌云挡住了月亮与星辰,地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太原城西面不远的晋祠,是唐军驻扎的主要区域。然而此时此刻,有一队人马,却是悄悄的离开大营,沿着汾水向北行军。

    看行军路线,似乎是想从西面走小路进入岚州。

    他们如同做贼,不树旗帜,不点火把,在黑夜中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当他们行进到阳曲县地界的时候,忽然四周火光大作,数不清的兵马将这些人团团包围!

    “你们是哪一部的人马,为何深夜离开大营,向北面而去?”

    人群分开,王忠嗣提着长槊走上前去,用长槊指着对方队伍最前方领头之人询问道。

    这些丘八一个个都紧缩在一起,背靠背手持短矛准备战斗。但他们显然没有与王忠嗣麾下精兵交战的心理准备,那些面孔看上去只有惊魂不定,却没有凶恶狰狞。

    “王节帅,这是大同军一部,某是大同军军使田承嗣,现在正要回朔州防备回纥人偷袭。”

    田承嗣策马上前,对王忠嗣抱拳行礼道。

    “回朔州?田军使莫要将本帅当三岁孩童啊!你们回朔州,谁给的军令?”

    王忠嗣将马槊挂在马鞍上,冷哼一声反问道。

    “节帅,如今太原城附近精兵云集,实在是用不上大同军了。末将还不如带兵返回朔州,免得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田承嗣讪笑道,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对王忠嗣辩解道。

    “没有军令,不得调度。你们即刻返回驻地,此事既往不咎。”

    王忠嗣摇摇头说道,并不愿意放田承嗣及麾下部曲离开这里。

    “王节帅,明人不说暗话,如今太原城这边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么?

    银枪孝节军都是叛军了,之前我们大同军是跟着方国忠从朔州一路打过来的。他是您的女婿尚且不能幸免,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如何能自保?

    继续留在太原,谁来给我们报功,谁来给我们撑腰,在战场上把我们卖了怎么办?

    您也体谅一下河东边军吧。将士们不是要反,而是太原已经不是我们的舞台,也唱不了戏了。我们何不回归驻地,镇守一方呢?

    大同军本就是该镇守朔州的,太原现在也不缺咱们这点人马呀!”

    田承嗣单膝跪下,对着王忠嗣苦劝道。

    “请王节帅高抬贵手!”

    田承嗣身边的大同军将校立马跪了一地。

    “唉!”

    王忠嗣长叹一声,策马回到自己这边的军阵当中。伴随着一阵鸣金之音,举着火把的队伍慢慢退到一旁,让开了一条道。

    “谢过王节帅!”

    田承嗣对着王忠嗣所在的方向抱拳行礼,随即拍马就走。大同军中各将校士卒,也是跟在他身后,向西面山谷方向而去。

    等这些人都离开以后,高仙芝这才上前对王忠嗣抱拳行礼询问道:“节帅,放田承嗣离去,如何跟圣人交代啊?”

    “三军不可夺气,田承嗣及大同军已经无心再战。你若是上阵,敢把后背交给这样的人么?就不怕他们坏了大事?”

    王忠嗣看着高仙芝反问道。

    高仙芝无言以对,事实上,这样的军队,上了战场就是祸害。

    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对这些吊事看得明明白白。

    你若是让那些人打先锋,他们上阵便会逃跑,冲乱本阵。若是让那些人作为援兵,他们会援而不救,仅仅只是待在一旁出工不出力,为交战双方呐喊助威。

    若是让那些人守后路,他们会跑得比兔子还快。甚至不等敌人来,就已经走得一干二净。

    最后把所有人都坑死!

    与其让一支毫无斗志,毫无士气的部队上阵消耗粮秣,还不如放他们离去。

    起码,他们还能帮大唐看住朔州呢!

    “节帅,末将到太原后,发现这里除了外来的客军以外,原本屯扎的部曲皆士气低落。

    田承嗣这种带头成建制开小差算是规模大的,这几日末将还抓到不少零零散散的逃兵。

    长此以往,这仗不好打了啊!”

    高仙芝说出自己内心的忧虑。

    王忠嗣沉默不语,这些现象他也注意到了。

    可是注意到是一回事,能解决是另外一回事。人力有时而穷,一军主帅,也不是万能的,同样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

    如今太原城内原本驻扎的各军都士气低落,害怕他们落得跟银枪孝节军一样的下场。而西边来的客军,实力虽然很强,但对太原城周边,对河东对河北的地形都不甚熟悉,更是没有与河北叛军交战的经验。

    知己不知彼,已经输了一半,这仗要怎么打?

    “回晋祠大营吧。”

    王忠嗣轻叹一声,摆了摆手。

    “节帅,这样不是办法。必须开出丰厚赏赐,以激励军心!

    否则河北便是我等的葬身之地啊!”

    高仙芝连忙单膝跪下恳求道。

    长期在西域打仗的他,非常明白底下的士卒到底是在想什么。

    什么报效君王,为国出力之类的空话,喊喊口号就好了,大家随便听听也乐得开怀。

    而底层士卒最期盼的,只有充足的军饷和丰厚的赏赐。

    这才是他们打仗的动力。

    不给赏赐的皇帝,保他做什么?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特别是当太原城强军云集的时候,更容易产生那种“反正这么多人,我不出力又有什么关系”之类的惰怠想法。失去了敌人带来的压迫感,士卒们便不会有生存的紧迫感。

    这时候要是不把赏赐提一提,上阵后士气如何,不问可知。

    “这些本帅说了不算,那得圣人开口才行。”

    王忠嗣继续无奈解释道:“上次过长安的时候,军中便有军士鼓噪,要圣人开内库犒赏三军,被强行弹压了下来。你所说的自然不错,可是本帅也变不出钱来啊?”

    高仙芝无言以对,他也知道王忠嗣说的是事实,可是他会听这些解释,底下的丘八却不愿意听啊!

    到时候要如何是好?

    ……

    洛阳,上阳宫,观风殿。

    太子李琩正坐在龙椅上发呆。

    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好像在梦中一样。

    本以为守洛阳必死,没想到,皇甫惟明居然又退回河北了!

    他们居然退了!简直不可思议!

    李琩冥冥之中有种错觉,自从韦三娘枉死后,他就一直有一种上天庇佑般的大气运加身,要不然没法解释如今这不可思议的境况。

    好痛!心真的好痛!

    李琩现在对于自己骤然拥有的这些,完全无感。

    他压根就不稀罕当什么太子,也对掌控大唐江山没什么兴趣。

    就算拥有天下,又能如何?

    跟他那個禽兽的爹一般骄奢淫逸么?

    有意思么?

    要说现在的境况,让李琩多出什么念想的话,那便是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手把基哥捅死。

    除此以外,他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感。

    就好像口渴的时候,不断有人往你嘴里塞山珍海味,却又不给你一口水喝!

    “殿下,有件要紧事。”

    李泌走上前来,对李琩叉手行礼道。

    “李相公不必客气,有话好说。”

    李琩连忙上前扶住要行礼的李泌。

    李琩对李泌还是心存感激的,他虽然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但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还是看得明白的。

    哪怕李琩知道李泌也好,方有德也好,都有自己的私心,都是看在“太子”的份上,才支持自己的。

    “晋州刺史李良臣,带着麾下部曲五千,前来洛阳支援殿下,他还发了檄文,承认殿下为大唐的唯一正统。

    此外,绛州、潞州、泽州等河东道刺史,皆上书响应李良臣,支持您登基称帝。”

    李泌面色平静的说道,但语气里还是难掩一丝激动。

    这四州刺史是新加入“太子联盟”的人,不过在此之前,洛阳附近的陕州、怀州、郑州、汝州,都已经承认河南府的合法性,并接受太子李琩的领导。

    只不过没有像李良臣那样,大鸣大放的发檄文而已。

    “是么……”

    听到这个消息,李琩一屁股坐到龙椅上,呆若木鸡。

    那表情也不知道是感觉惊喜,还是感到惊吓。

    “殿下?”

    李泌对李琩的态度感觉很意外。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这意味着他当初所构想的“隆中对”完全正确,甚至进展比预想还要快一些。

    李琩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

    李琩忽然毫无征兆的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孤不能早点掌权啊!

    孤要这大唐江山作甚?

    伱们能人所不能,那就把三娘还给我啊!”

    他毫无形象的一边大喊一边抽泣,几乎哭得昏死过去。

    李泌连忙上前轻抚其背,有些手足无措的安慰李琩道:“殿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殿下节哀顺变”。

    像他这样一个游历山川,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自然不明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道理。自然也无法对李琩感同身受。

    很多人,并不能从权势中得到快活。

    就像很多人爱财,也有很多人对财富也没有概念一样。

    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是啊,孤是要节哀,悲痛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很久之后,李琩停止了哭泣,用漠然的语气说道。

    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身形挺拔起来,面色也变得冷峻。

    看得李泌心中直发毛。

    “李良臣在哪里,带孤去见一见吧。”

    李琩刚刚在悲痛至极的时候,对自己许下了一个承诺。

    若是不能兑现这个承诺,哪怕他将来奔赴黄泉,也无颜面对在那里等待他多年的韦三娘。

    李泌不知道李琩的心路历程,他只是领着对方来到上阳宫提象门,见到了风尘仆仆,衣冠不整的李良臣。

    “殿下!大唐大厦将倾,还请殿下不要推辞,站出来匡扶社稷吧!

    微臣叩请殿下,带兵入主长安,登基称帝!以正神器!号令天下!”

    李良臣还不等李琩开口,直接跪下,对其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听到这话李泌大惊失色,刚才李良臣跟自己说得好好的,只是拥护太子,效犬马之劳。

    怎么现在见到李琩,就立马改口了啊!

    带兵去长安,登基称帝,这都是哪跟哪的事情啊!

    李泌的心一点点下沉,感觉事态有些失控。

    “李使君,话可不能乱说啊。圣人尚在,太子如何登基?此事非常不妥,请不要再提了!”

    李泌冷声呵斥李良臣道。

    “殿下,李相公,你们还不知道吧,圣人孤身前往太原,一去就剥夺了方国忠的兵权,骗他带银枪孝节军回长安屯扎。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结果他又让王忠嗣领四万精兵,于雀鼠谷埋伏,要将方国忠和他麾下部曲全部坑杀,事后准备将其冠以叛国之罪。

    如今太原人心惶惶,河东边军四散逃逸,大军尚未出征河北就输了一半。这不是大厦将倾,那什么才叫大厦将倾?

    太子若是不能去长安登基称帝,现在这位昏聩不堪,是非不分,擅杀忠良,自毁长城的天子,一定会葬送大唐江山的!

    太子,行大义不拘小节啊!

    守礼制是小义,是小节;

    殿下登基称帝,托起大唐江山,拯救万民于水火,是大义是大节。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殿下心中难道没有考虑过么?”

    李良臣遵照方重勇给的说辞,一咕噜全部讲完,然后直接跪地不起。

    “殿下,李使君之言,也有些道理。

    不如等方大帅返回洛阳后,再做定夺,也是不迟。

    看脚程,应该也快了。”

    李泌一边皱眉一边建议道,心中反复权衡利弊。

    他也是没想到,基哥居然昏庸到了如此地步!居然离开了长安!

    方有德现在正在从河南前线带兵返回洛阳,让部曲稍作休整。近期洛阳周边州县也训练了不少团结兵,方有德要从中挑选精锐,继续充实宣武军,也确实该回来看看。

    “李使君,你先带着部曲在偃师布防。你刚才也说了,请求太子去长安登基。

    这登基和不登基,给你封赏的官职自然也不同。

    既然目前还未定登基之事,那……”

    李泌还未说完,李琩立即打断他道:“李使君所言甚是,孤已经决定去长安登基,待方大帅回洛阳后,即刻讨论出兵长安之事。李使君先在洛阳修整部曲,说不定很快孤就要拜托你勤王。”

    “殿下……”

    李泌一脸惊讶看着李琩,怎么也没想到一向都是与权无争的太子,居然会说出这么冲动的话来!

    “谢殿下!微臣一定为殿下冲锋陷阵,甘效犬马之劳!”

    李良臣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心中暗暗感慨方重勇料事如神,果然一到洛阳,就见狂风渐起!

    要是继续留在晋州啥也不做,那就真是应了“冢中枯骨”四个字了。

    李良臣离开后,李泌连忙对李琩叉手行礼道:“殿下如今军功不足,内有各路皇子蠢蠢欲动,外有河北贼军虎视眈眈。若是我们出兵长安,则洛阳必不能守!殿下莫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呀!”

    “李相公,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孤也无法反驳。”

    李琩轻叹一声,指着自己的心口继续说道:“但是有些事情不做,孤这里会很痛,你明白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