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河阴县之前,方重勇和银枪孝节军是士气低落,不知前路的落魄雄狮。

    但离开河阴县的时候,他们队伍里的漕船,都装满了各种粮秣辎重和绢帛,甚至还有不少美酒!

    军中将士立马就士气高涨,对前途充满信心了!

    吃着火锅唱着歌,煮着美酒吃着菜。

    此刻漕船的船舱内,方重勇邀请卢迈来这里一起喝酒闲聊。银枪孝节军中将领,也多半在此。

    干了一票大的,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这也是联络感情,保持士气的寻常招数。

    不过对于卢迈而言,方重勇掩耳盗铃般抢了卢氏的府库,还邀请他一起吃喝玩乐,这很难说不是一种“杀人诛心”。

    反正,年轻气盛的卢迈坐在船舱里,怎么都感觉不自在。像是鹤立鸡群里面的那只鹤。

    酒过三巡之后,方重勇放下酒杯,笑着对众人说道:“本节帅给你们出个题,答对了的,重重有赏!”

    “节帅,有什么好赏的呢?”

    何昌期一脸兴奋问道。

    众将都看着方重勇,只有卢迈一人在角落里喝酒,压根不习惯这种丘八成堆的粗犷酒宴。

    他也不关心方重勇会奖励什么。

    “你要美人,本节帅给你赏美人;你要财帛,本节帅给你赏财帛,这样如何啊?”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

    银枪孝节军扩军在即,哪怕有人求官职,他也是给得起的。

    “那敢情好,节帅请出题吧!”

    何昌期自信满满的拍拍胸脯,好像方重勇出了题他就一定答得上来一样。

    “听好了!

    无事街上走,提壶去买酒;

    遇店加一倍,见花喝一斗;

    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

    试问,酒壶中原本有多少酒啊?”

    方重勇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环顾众人问道。

    诶?

    一众丘八提刀上阵,骑马砍人都是好手,但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们就有点搞不明白了。

    又是酒又是店又是花的,都是些什么鸟玩意!

    “你不许说!”

    方重勇指着车光倩说道。

    严格说来,小车是读书人,从军只是副业。这种九章算术里面最基础的数学题,他肯定知道。

    “节帅,这么难的题,末将猜不出来啊!”

    何昌期摸摸脑袋说道。

    众将也都是一筹莫展,跟何昌期的表情大同小异。船舱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节帅,是八分之七!”

    角落里面的卢迈提了一嘴。

    船舱内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有些像何昌期这样的将领,都还在想这个“八分之七”到底是什么意思。

    “八分之七,就是八之七,跟十之二三一个用法!他说的就是八之七斗,不到一斗的酒!”

    车光倩在何昌期耳边提醒了一句!

    “噢!原来是这样啊……完全不懂。”

    何昌期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卢郎君不错嘛,来来来,上座上座!”

    方重勇指着卢迈说道,让他上前做到自己桌案旁边。很显然,卢迈答对了。

    卢迈受宠若惊的上前坐定,发现方重勇似乎比预想中更好说话一些,于是他便壮着胆子询问道:“节帅,您带人劫了卢氏的庄园,是因为卢氏苛刻对待佃户,以至于民怨沸腾,您是要替天行道么?”

    他这话一出,本来还喧闹如同菜市场一般的船舱,顿时安静了下来。

    正在划拳说粗话的丘八们,也停了下来,一齐看向方重勇。船舱内本来很随意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卢郎君,本节帅要提醒你一句。”

    方重勇顿了顿,继续说道:“漕船里的这些粮秣,都是卢氏庄园的管理人,送给我们作为军需的。而且,我们也打了欠条,将来战乱平息后,卢氏便可以找朝廷讨要这些物资。不存在劫掠的事情。”

    他这番话直接把卢迈后续的问题给堵死了。

    老子堂堂王师,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又怎么会办劫掠地方的事情呢?

    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必然都是盗匪,顶多是穿着唐军盔甲的盗匪所为!跟我们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哦!

    “节帅说的是。”

    卢迈无奈说道,感觉争不过方重勇。因为船舱内的这群人,手里都是提着刀的。

    似乎感觉到卢迈有些不服气,方重勇随即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呢,那群盗匪杀人,应该也不是因为所谓的为民除害。”

    “愿闻其详!”

    卢迈心中一股怒气上涌,他一直都不服气,认为方重勇这群人,就只是因为手里有刀,所以为所欲为。真要是一板一眼的说道理,绝对是说不过自己的。

    “卢氏庄园的管理者,也就是你们卢氏的旁支。他们对佃户如何,本节帅不知道,但想来以卢氏的精明,是不会对佃户太差的。

    试想牧羊的人,也要尽量给羊群吃饱;放牛的人,也要尽量让牛儿吃饱。

    要不然,这些牲畜如何能给他们耕田,如何给他们带来想要的东西呢?如果卢氏对佃户太差,让他们都活不下去了,那庄园里堆积如山的活计,谁来做呢?

    这個问题,其实很好理解的。”

    方重勇耐心解释道。

    船舱内的何昌期等人,也竖起耳朵倾听。毕竟,他们从来都是听命行事,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方重勇为什么要杀卢氏的旁支。

    还一口气杀了五六个!

    “好吧,我就假设卢氏对佃户们很好,收的租子不高,让他们比一般的自耕农要舒服一些。

    那么我问伱,卢氏交给朝廷的赋税,还有那些劳役,还有对应的绢帛布匹,数量交够了么?

    如果不够,差多少?”

    方重勇看着卢迈询问道。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卢迈虽然很单纯,却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

    既然是在当面说道理,那就不能糊弄对方,不能在欺骗别人的同时,把自己也给骗了。

    朝廷现在是按“人头”收税,那些佃户都是黑户,不算“人”,卢氏交几个管理者的税就行了。

    这里头的猫腻,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到!

    “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你们卢氏主家在洛阳的吃穿用度,锦衣玉食,都是来自你们本该交给朝廷的赋税!

    那些佃户本该交给国家的赋税,因为他们没有土地,所以是被你们代收了。可你们却没有交给国家,而是用官面上的办法,利用朝廷法规的漏洞给抹平,自己截留下来了。

    你们对自家庄户不错,可不代表你们对那些给国家交税的自耕农也不错!事实上,正因为你们的存在,他们的负担才更重了,以至于一到灾年,就要卖儿卖女!

    就这样,你们还敢说自己是无辜的么?”

    方重勇看着卢迈义正言辞说道。

    卢迈愣神了很久,一直在消化方重勇的说辞,试图找出他话语里的漏洞。然而他想了很久,都没找到对方到底哪里说错了。

    财富不会凭空变出来,卢氏的金山银山,都是来自佃户的劳作不息。而为了更好的巧取豪夺,卢氏也利用官面上的力量,利用朝廷制度上的缺陷,通过各种手段“避税”。

    这样等于是将佃户们交给国家的赋税,自己截留下来私用了。长此以往,对国家的伤害就明摆着的。

    讲明白点,便是国家蛀虫!

    “想明白了么?”

    方重勇笑着问道。

    “想明白了,自作孽,不可活。”

    卢迈满嘴苦涩,终于明白为什么方重勇要杀卢氏的人了。

    因为以这位节帅的野心,如果说有人要截留朝廷的税赋,那也得他这个手里拿着刀的节度使才行啊!

    卢氏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

    既然都是截留朝廷的税赋,那就不分什么好人坏人,大家各凭本事。我手里有刀,你凭什么不听我的?

    这是属于丘八的简单逻辑。

    “明白就好,到了汴州后,本节帅有很多文书要发布,你到时候会很忙的。

    不过你可以放心,该给的俸禄,少不了你的。”

    方重勇哈哈大笑说道。

    “卑职领命。”

    卢迈心中五味杂陈,对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

    “来来来,今日喝个痛快!到了汴州,我们要就夺城了!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方重勇给自己酒杯里倒满酒,端起酒杯,将其一饮而尽!

    等等,夺城?

    习惯性举起酒杯的何昌期等人,都愣在原地,一脸疑惑的看着方重勇。

    “节帅,汴州难道不会开门迎王师么?”

    何昌期难以置信的问道。

    “汴州确实是会开门迎接王师,但……我们是反贼啊,起码现在是。”

    车光倩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

    开封城外渡口,人来人往,繁忙依旧,丝毫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便是比以往更繁忙了!

    从两淮与江南而来的物资,被堵到汴州,便不会继续往前走了,因为前面就是两军对峙前线,商贾们担心被河北贼军抢劫!这便间接导致了汴州的繁荣。

    方有德部将李嘉庆,被太子李琩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负责将汴州的粮秣输送到洛阳。

    而控鹤军由方有德直属,忠武军只有些新招募的团结兵,战斗力很差,目前只能搞搞后勤。

    然而往洛阳水运送粮秣,这一路也不算轻松。因为汴州到洛阳段的运河,已经废弃十多年了,只能走载重量很小的小船,靠蚂蚁搬家一般的漕运。

    至于疏通运河,那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起码,不能是战乱的时候。

    这天一大早,李嘉庆刚刚上开封城头巡视,便有斥候来报,有一大队漕船从北面而来!

    从北面来,就只能是从河北的永济渠而来,那么他们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可能是河北叛军的队伍!他其实一直都在担心这一茬,没想到这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

    “快,快去布防!关闭开封城门,谁也不得出城!”

    李嘉庆连忙下令道!心跳剧烈加速!

    以如今汴州的防御程度,那只能执行“机动防御”,以空间换时间,利用水网跟河北叛军打游击。开封城是守不住的!

    不一会,果然有一支队伍,盔明甲亮,下了漕船,来到城下列阵,步骑都有,看上去非常精干,不过人数只有两三千。

    开封的城墙,按照朝廷规制,属于倒数第二种,城墙高一丈五尺。因为是商埠,所以比一般县城要大些,但长宽也就不到两千米的样子。

    真要被几万人强攻,那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看到对方人数不多,李嘉庆稍稍松了口气。

    嗖!

    忽然城下有一支箭射到城墙上。亲兵将其拾起来,交给李嘉庆。

    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银枪孝节,奉天靖难;太子登基,万寿无疆”这十六个字。

    银枪孝节军!方重勇!

    查明对方的番号,李嘉庆立刻大喜过望!

    “城下可是方国忠当面!”

    李嘉庆对着城下大喊道。

    “正是!方全忠之子,带兵勤王来了!”

    方重勇走出军阵,对着城头大喊道。

    “何人为证?”

    李嘉庆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也没有见过方重勇。万一有人冒充怎么办?

    “城内有方氏家奴方来鹊为证,寻他来此便是!”

    方重勇忽然想起,当初方来鹊跟方有德是一起离开的,现在应该也在开封城。至于王韫秀他们有没有到开封,方重勇心中没底,也不敢提这一茬。

    “你去方氏大宅,把方来鹊寻来。”

    李嘉庆对身边亲兵吩咐道。

    “得令!”

    亲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眼神呆滞,面色平静,比几年前长高了不少的方来鹊,被李嘉庆的亲兵带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方重勇的正室夫人王韫秀。

    “城下这位是方国忠么?”

    李嘉庆指着城下的方重勇对方来鹊询问道。

    “不是,他是方重勇,不是方国忠。”

    方来鹊言之凿凿的说道,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毫无波动。

    唉,这孩子就是个傻大儿啊!

    李嘉庆露出无奈的笑容,看向王韫秀,希望她出来说句话。

    “李将军,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快开城门啊!城下就是我夫君和他的亲信部曲!”

    看到骑在马上的方重勇,王韫秀激动得全身颤抖。

    “我家阿郎说了,不要给方重勇开城门。他来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方来鹊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提醒李嘉庆道。

    “李将军,父子岂能相害。银枪孝节军已经被昏君定为反贼了,现在带兵前来拥戴太子,这还要怀疑么?”

    王韫秀劝说李嘉庆道,立刻将方来鹊推到一旁。

    李嘉庆看了看智力完全不像正常人的方来鹊,又看了看聪明干练,说话条理分明的王韫秀。

    他还是决定打开城门,让银枪孝节军进城。

    毕竟,我爹是我爹,我是我爹儿!

    疏不间亲的道理,难道还要多讲么?

    方大帅的权柄与财富,那不迟早还是方节帅的嘛。

    父终子及,人伦常理。李嘉庆不觉得现在得罪方重勇,他能从方有德那边得到什么好处。

    人家才是父子!

    “王娘子说得有道理。来人啊,将城门打开,迎接银枪孝节军入城!”

    李嘉庆大手一挥,下令打开城门。

    伴随着一阵牙酸的声音,许久不开的开封城大门洞开,李嘉庆带着亲信,走出城外迎接方重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