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微臣恳请让渤海郡王的画像入凌烟阁!”

    杨齐宣躬身行礼后,双手将早就写好的奏章呈上,交给了早就心领神会前来接奏章的高力士。

    李隆基那张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孔,终于有了一丝动容。额头上的皱纹都稍稍舒展了开了一些。

    “爱卿这奏章语焉不详,朕也是不明其意。”

    李隆基一边翻看奏章,一边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道。

    方重勇前世历史上,李隆基年轻的时候被封为“临淄王”;但是这一世,他未登基之前,却是被封为了“渤海郡王”。

    因此,“渤海郡王”入凌烟阁,具有极为特殊的政治意义,并不能简单的认为是皇帝跑凌烟阁里面去凑热闹。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把李隆基年轻时穿亲王袍的画像挂到凌烟阁里面就行,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也不难办。

    朝廷中枢要如何定性此事,该如何解读,才是核心要务。

    杨齐宣是李林甫的女婿,李林甫就是借他的口,说出自己想说却又不能明说的话。

    此时此刻,紫宸殿内无论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人,都屏住呼吸,静下心来聆听杨齐宣会怎么说。

    “武周时朝政昏暗,民不聊生。

    当年渤海郡王无奈之下出手拨乱反正,于国有大功,可入凌烟阁也。

    至于当年的渤海郡王后来成了当今圣人,并不影响渤海郡王在当年的功绩。

    朝闻道夕死可矣,此事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补一下了。

    请圣人明察,请朝堂诸公明鉴。”

    谏议大夫杨齐宣忍住心中强烈的不适,昧着良心疯狂拍马屁,压根就没有一点遮掩。

    此话一出,紫宸殿内别说是事先不知情的朝臣了,就连一旁的李林甫,都有些微微愣神。

    自己这个女婿杨齐宣,办事办得有点毛糙啊!

    哪怕是得到圣人的授意要这么解释,这厮也可以解释得委婉一点啊!哪有这样直勾勾的拍马屁,丝毫都不掩饰的啊!

    李隆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时间面色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总不能说:朕就是当得起这样的荣誉,是你们这些朝臣这么多年欠朕一个交代!

    “放肆!一派胡言!还不退下!”

    李隆基还没说话,高力士忍不住上前呵斥了一句。

    杨齐宣讪讪退入群臣序列之中,有些心虚的看了李林甫一眼。

    只见岳父大人那如刀一般的眼神,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杨齐宣顿时心中七上八下,刚才的得意洋洋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林甫心中也是苦闷得很。

    方重勇这种灵醒又机敏的确实好,可实在是搞不到手啊!那只好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菜,把杨齐宣这种废物推出来了。

    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李林甫觉得自己不站出来不行了!

    “圣人,微臣以为,杨大夫之言虽然有哗众取宠之嫌,但自开元以来,朝堂诸公们在圣人的带领下励精图治,如今我大唐已经名扬四海,镇压八荒,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想当年,太宗皇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后又加入了以人为镜的魏征。而自开元以来,众多文臣武将们的功勋却逐渐被后人淡忘。也确实有必要在凌烟阁内加入一些新功臣,以彰显我大唐君臣薪火相传。

    微臣以为,给凌烟阁增添新功臣画像之事,确实可以拿到朝堂上讨论一番。只是今日事出突然,不太方便,可以改日再议。”

    李林甫不疾不徐的说道。

    由于女婿不给力,没有人来给他“捧哏”,所以该说的不该说的,李林甫一口气都说完了。总而言之就一句话:重开凌烟阁之事,他也是同意的,要商量也只能商量细节!

    “哥奴言之有理。”

    李隆基微微点头说道。

    或许是他也觉得目前时机还不成熟,李隆基又补了一句说道:“此事下次朝会再议。”

    见目的已然达到,李林甫施施然退入群臣序列之中。他余光看到左相李适之正在用惊诧与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压住了内心的冷笑,让它不出现在面部表情当中。

    重开凌烟阁,增加凌烟阁的功臣数量,这个事情怎么说呢,其实朝中很多人都是盼望的。这件事只是可能把“凌烟阁”这个金字招牌砸坏,对于国家整体而言无益。

    但对于某些政治势力来说,却并非如此。

    比如说基哥想把张九龄加进去,那么朝堂当中的“文学派”官员,比如说翰林院的某些人,比如在洛阳当府尹的张九龄之弟张九皋这样的,他们就不会站出来反对。

    这何尝又不是基哥在凝聚朝堂的力量呢?

    所以说面对这种圣人暗中推进,朝臣乐见其成的状况,唯有顺势而为,才是王道。

    要不就学郑叔清一样,在“不知道”这件事之前,就明哲保身跑路。否则只要今日朝会过了,哪怕你辞官,也是在对圣人不敬,故意给圣人难堪!

    是,或者不是,必须要表态,哪怕某个中枢官员已经躺棺材板上等死了,死之前也得给圣人一个态度!

    “幽州节度使牛仙客病重,不能理事,他上表请辞。

    朝中有谁可接替牛仙客呢?”

    李隆基忽然抛出今日的第二个重大议题。

    安禄山在平卢节度使任上干得风生水起,大肆扩充兵马,并在边镇频频出击,深入契丹境内抓俘虏。虽然这样极大的激化了大唐北方边境的民族矛盾,但大唐君臣自上而下都不认为这有什么错误。

    既然契丹人不服,那打服就行了,怀柔是没有必要的。

    牛仙客在幽州担任节度使,这几年都是以休养生息为主,“战绩”远远没有安禄山亮眼,甚至显得无能平庸。

    所以朝中一直都有声音,希望牛仙客卸任后,朝廷将幽州节度使之职授予安禄山,这样有助于边镇的管理。

    不得不说,这个建议如果仅仅站在边防的角度看,确实是一步顺应时势的好棋。幽州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的防区部分重合,很多时候都需要互通消息,甚至是联合起来打配合出兵。

    两镇兵马归一个人调度,确实可以最大程度防止北方出现武周末年,营州之乱的那种局面。

    但是,和出了名安分守己,又无后台撑腰的牛仙客不同,安禄山不仅是杂胡出身,而且野心勃勃,并不安于现状。一旦他掌控了北方的两个军镇,谁也不知道朝廷还能不能制约得住安禄山。

    “方全忠负责整顿关中禁军,组建神策军拱卫长安的安全,所以举荐他的话就不必说了。”

    李隆基又补了一刀。

    很多想站出来说话的朝臣,都不自觉的收回刚刚想迈出去的步子。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比方有德更合适幽州节度使之职,更何况他还在那边任职过,简直轻车熟路。

    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个人威望,又或者是人脉以及对军务的熟悉程度,方有德都是幽州节度使的第一人选。

    他之前有救驾之功,也得李隆基信任,更不可能跟安禄山沆瀣一气。

    但李隆基发话了,方有德不是不好,而是朕需要他在身边编练禁军!这条路自然是被堵死了!

    “圣人,皇甫惟明可往幽州,接替牛仙客。”

    李适之出列,对着李隆基叉手行礼说道。

    他接替了张守珪的职务,在担任左相的同时,也兼任兵部尚书一职。皇甫惟明在陇右地区屯田,有些政绩,起码陇右将近十万人的大军没有断粮,已经很难得了。

    只是皇甫惟明暂时还没有战功,去了幽州能不能镇得住场子,还很难说。

    幽州地区被安禄山的激进政策搞得鸡飞狗跳,唐军出了幽州城以北的山脉就要随时准备战斗,实在是不能让一个不通军务又年轻气盛的将领,来担任节度使。

    事实上,安禄山多次请示要求担任幽州节度使,并表示愿意把他现在担任的平卢节度使让出来,就是因为前者的分量远高于后者!

    平卢节度使管辖范围的经济实力十分有限,必须仰仗朝廷的持续补给。

    但幽州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其南面连接着富庶的河北。哪怕没有朝廷的掣肘,安禄山担任幽州节度使以后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甚至都不需要去干“转卖”契丹奴隶的事情了。

    李适之提出让皇甫惟明接替牛仙客担任幽州节度使,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反对。因为如果反对又提不出更好的方案,那安禄山势必会担任两镇节度使。

    将来出了事,可没人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笑问道。

    “微臣以为,裴旻可为幽州节度副使,留后,静塞军军使。”

    李林甫站出来叉手行礼说道。

    他没有反对让皇甫惟明担任幽州节度使,但是提出了一个“补充意见”,让裴旻由龙华军军使改任为静塞军军使,并担任幽州留后,节度副使!

    留后,是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简单说就是:如果皇甫惟明因病不能理事了,或者阵亡了,或者被朝廷免职了,那么担任留后的裴旻,便可以直接行使节度使的权力。

    直到下一任幽州节度使接管权力为止!

    开元初年便有节度使阵亡的例子,因此“留后”的应急政策,大唐中枢是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在执行,并非是可有可无。当然了,如果节度使能够正常行使权力,那么留后就只是留后,并无高人一等之权。

    调兵练兵什么的就更别说了。

    按方重勇前世“遗嘱自动生效”的规则来理解,非常贴切。

    换句话说,李林甫并不同意让皇甫惟明担任幽州节度使,但很显然他也不想让安禄山一人兼任两镇节度使,所以只能打一个“小补丁”。

    “如此,便让皇甫惟明去幽州赴任吧,裴旻担任节度副使,留后。”

    李隆基满心疲惫的说道。现在他对于朝廷政务很懈怠,几乎只有重大人事任命方面的事情才会发表意见。

    “对了,方重勇正在奔赴陇右的任上,便让他担任陇右留后吧。”

    也搞不懂这位大唐天子是怎么想的,李隆基忽然说出了一句让众臣子们都无语凝噎的决定。

    以至于他们连反对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反对了。

    唐代的官职任命,都是一连串的组合拳,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有时候这一串组合拳里面只要少了一个,当事官员就办不成事情了。

    比如说“户部侍郎+盐铁使+转运使”这个官职组合,就是中唐以来管理朝廷财政的大员担任。

    有盐铁就必然有转运,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朝廷的盐铁税收能收上来。如果只给盐铁使不给转运使,那么这位官员就很可能被朝中敌对势力的转运使玩得欲仙欲死!

    留后这个官职也是如此,类比“遗产继承人”!

    如果前面不加“某某军使,节度副使”等官职,那就只是个纯粹的头衔,在边镇一个兵都调动不了。

    李隆基任命方重勇为陇右留后,却又不加其他的官职,这个任命已经不是儿戏两个字可以形容了,而是到了反对的人都懒得开口的地步。

    反对吧,实际上没有任何效果,因为这个官职也不可能产生效果,反对此项任命,只会得罪方有德与方重勇父子,还是那种完全没意义的得罪。

    不反对吧,又好像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圣人……单纯一个留后之职,让方重勇担任也没有什么意义啊。

    要么给他加陇右节度副使与临洮军军使,要么就干脆不要给留后。

    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李适之是个实诚人,朝中群臣都不愿意说的话,被他说出来了。

    紫宸殿内隐约传来某些人发出的轻笑声。

    本来潜规则嘛,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说是最好的。可是现在有个人说出来了,那就显得李隆基办事不地道了。

    李隆基到底是在故意耍猴呢,还是在无意耍猴呢?

    是故意欺负方重勇年轻不懂事呢,还是无意中忽略了方重勇不懂官场潜规则呢?

    紫宸殿内众臣面面相觑,还好方有德不在此地,要不然,他大概会尴尬到伏地拜谢推辞。

    留后的特殊性在于,就算节度使不能理事了,留后也只是暂代。没有朝廷的任命,担任留后的人,是无法自动成为下一任节度使的。

    换句话说,前任节度使出事了,留后暂代其职。等下一任节度使到任后,这个留后很可能继续担任留后!

    以前是什么官职,后面还是什么官职,等于白忙活了!

    而只要节度使不出事,那么留后的权力就永远不会被“开启”。

    这种任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某些心思活络的臣子们回过味来,这不就有点类似于:在节度使换届的空窗期内,朕让你小子在边镇过过瘾。

    之类的。

    “朕如此任命,自有主张,左相不必大惊小怪的。

    朝廷官员任职,又不是一定要发挥作用。”

    果不其然,李隆基轻描淡写说道,都懒得去解释。他自己都将这件事当个笑话看,也压根没想追究李适之顶撞自己。

    ……

    对于长安城内发生的一系列破烂事,方重勇都一无所知,事实上,就算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还不如不知道,心里也更轻松一些。

    当方重勇一行人出秦州(天水),前往渭州的时候,路过了位于驿道上的落门川。方重勇前世的历史上,唐大中年间时,吐蕃论恐热欲攻唐,聚其部众于落门川,足以见得此地之要害。

    这里是通往陇右的必经之路,按照大唐的驿道规划,这里应该有一个驿站叫“落门驿”,然而他们在附近却没有找到任何开门营业的驿站。

    只有一个似乎已然荒废了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的落门驿“遗址”,院子外面两根木杆中间的匾额上,似乎隐约写着“落”“驿”等字,只是字迹在风吹雨打之下,显得模糊不清了。

    驿站院门大开,实际上也没有什么门不门的,因为连门板都被什么人拆掉拿走了。初春时节院子里便长满了杂草,黄色的土墙上还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

    要是有人说这里是鬼屋,方重勇都相信!甚至里头的“陈设”还不如传说中的鬼屋呢!

    “这里是驿站?

    不能说叫落门驿,就把门板都拿走吧?”

    裴秀难以置信的询问道。

    她这个棒槌难得问了一个很有水平的问题。

    很难想象大唐的驿站里面,会有分水驿那种包含三个大饭厅,可供数百人居住,就连驿马都有百匹以上的驿站。规模与小镇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但也有面前这个里头空无一物,就连门板都被人拆掉的落门驿!

    “上次伱们打猎不是打到了一些兔子,把肉腌制了么,现在正好用上了。今夜就在这里过夜,等会在院子里生火。”

    方重勇没有搭理裴秀,而是对何昌期吩咐了一句。

    “在这里过夜啊。”

    裴秀看了看昏黄的天色,又听到耳边有乌鸦在嘎嘎叫,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怕什么,某跟着方节帅,在扬州城下杀那些乱民,杀得护城河里都是红的,一点都不害怕。现在这些有什么可怕的?”

    何昌期嘲讽了裴秀一句,领着管崇嗣等人去忙了。

    “越往西面走,就越荒凉啊。”

    裴秀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已经懒得跟何昌期吵架了。

    “跟吐蕃人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方重勇对裴秀正色说道。说完他拿出挂在腰间的乌朵,随手在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

    他指着不远处的树枝说道:“我能把那个打断,你信不信?”

    “你就吹吧,甩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打中,又不是射箭。”

    见识浅薄的裴秀不屑说道。

    “呵呵。”

    方重勇冷笑一声,随手甩了甩乌朵,石块飞出,将不远处那根很细的树枝打断了,看得裴秀大感惊奇。

    “每个吐蕃人,基本上都有这样的水平。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你说吐蕃人可怕不可怕。”

    方重勇面色平静对裴说道。

    “呃,要不你派个人送我回长安吧。”

    裴秀有些担忧的询问道,心虚的低头看地。

    方重勇摆了摆手,懒得跟这位多废话。

    来都来了,哪有回长安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