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方重勇在贺兰进明的府衙书房内,翻阅各种信件与资料,而大贞惠则是在将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各种文案归类。

    贺兰进明这种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书籍和文案什么的多得离谱。

    不过大贞惠这个小女人居然干得挺熟练的,一件都没有分错,节约了方重勇不少时间。

    “你在渤海国的时候,挺喜欢看书的吧?”

    方重勇一边查看青州往年的账册,一边不以为意的询问道。

    “是,是的,奴特别喜欢看书。看入迷了到晚上都不睡觉!”

    一听这话,大贞惠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读书使人明智,喜欢读书好啊。”

    方重勇忍不住老气横秋的感慨了一句。

    如果一个人可以只读书,不做事,那该多好啊。

    特别是这样的乱世,上位者做事往往就是杀人,直接或者间接杀。

    方重勇不想杀人,他只想躺平。

    “阿郎,如果将来你带兵杀到了显德府(渤海国都城),会不会杀我叔祖父全家?”

    大贞惠小声问道,她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他父亲大钦茂,若是夺权,必定不会放过大门艺一家。

    不为别的,政治上的倾轧,不能感情用事。

    而世上最安全的人就是死人。

    大钦茂自己那些子嗣都已经很难搞了,将来就算夺得渤海国王位,继承人问题都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若是再把大门艺的子嗣也算上。

    呵呵,那大钦茂估计睡觉都睡不安稳。

    大贞惠显然对此有所预料。

    “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要动手,也是你父亲动手。

    就算是……”

    说到这里,方重勇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下去了。

    他是帮基哥抄家过的,李亨一家就是被他抄的。手脚一定不会比大钦茂更干净。

    但当年,有些事方重勇并没有把事情做绝。

    李亨正妃韦氏,名下过继了一男一女,生母是已故的吴氏。

    其中男的就是前世时空的唐代宗李豫。

    而女的,则是李豫的亲妹妹。

    这个女孩当年十一岁,被方重勇亲手悄悄交给了韦氏的人。这件事后来被基哥知道了,基哥也没说什么,甚至隐隐有些满意的意思透露出来。

    于是方重勇知道自己是猜中了基哥的心思,当初网开一面是对的。

    基哥自己残酷无情,做事无所顾忌,但却不希望手下办事的人,也跟他一样残酷无情没有底线。

    这是一种很矛盾又很真实的心态。

    把女孩交给娘家的人养,并且还是过继过来的女孩,这也算是一种规矩内的柔情吧。

    毕竟女人不能继位,政治号召力始终差得太多,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再怎么说,她也是基哥的血脉,也是李唐宗室的女子。一个臣子哪怕当刽子手,多少要顾忌一点吧?

    基哥是希望刽子手听话,又觉得刽子手应该敬畏皇权。

    可以说是人渣见不得别人当人渣,双标到了极致。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

    想到这里,方重勇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都差点忘了,其实自己以前还是当过好人,做过好事,积过阴德的。

    “阿郎,将来你能不能不要杀我叔祖父一家,他们对奴还挺好的。”

    大贞惠小声哀求道。

    大钦茂常年在大唐,其子大多被软禁,大贞惠被养在王宫之中,其实与大门艺一家的人更亲近些。

    “将来再说吧,现在聊这个还太早了。”

    方重勇轻轻摆手,并没有许下什么承诺。

    大贞惠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或许她也看出来了,方重勇虽然看似大权在握,混得很不错,但也一样常常身不由己。

    这个男人过的日子,太谨慎了。

    正当府衙书房里的气氛陷入一阵尴尬沉默之时,书房门被人敲响了。

    “节帅,有宾客前来拜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何昌期的声音带着压抑,神神秘秘的,有点不太正常。

    “那就把人带进来吧。”

    方重勇没有多想,对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句。

    很快,书房门被人推开,何其昌带着一个顶着贴耳帽,穿着男式皂吏衣袍的女人进来了。这女人从脸庞看,很年轻,而且很眼熟。

    至于为什么方重勇能一眼看出她是女人,那是因为对方的身材实在是好。腰带绑着的细腰堪堪一握,身体的曲线非常优美,尤其带着青春的气息。

    哪怕忽略她的脸,也能一眼辨识出来男女。

    方重勇对大贞惠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却没有让何昌期也跟着一起走。

    “拜见恩公。”

    那女人对着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她随即摘下头盔,披肩的长发自然散落下来,为了掩饰身份没有染唇涂面。

    方重勇顿时认出了这人是谁!

    她就是李亨的嫡女,当年被自己网开一面的那个小女孩!

    “李怡?你怎么会来青州的?”

    方重勇认出来人后,立刻让何昌期离开书房。

    “有人送我来当说客的。”

    李怡轻叹一声,坐到方重勇对面。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摇了摇头道:“当年多亏恩公搭救,可惜薄柳之资也无以为报,只能对节帅说句抱歉了。”

    方重勇微微点头没有插话。

    事实上,李怡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心甘情愿的送给方重勇玩弄,都是在害人。一个身份敏感的女人,沦落到投怀送抱都是在害恩人,也确实是可悲至极了。

    李怡是明事理的人,哪怕心里想投怀送抱,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方重勇拖进政治的漩涡当中。

    “你是为了你舅舅来的吧?

    皇甫惟明兵败身死于潼关,李琬现在也被李宝臣控制了。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

    是你舅舅让你来求助,还是用美人计?”

    方重勇询问之后轻叹一声,二人立场不同,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皇甫惟明和韦坚等人,再加上李琬这个台面人物,组成了河北叛军中的“关中派”,根基都在长安。

    皇甫惟明一死,这一派立马就镇不住场子了。

    无论是史思明,又或者李宝臣,甚至是河北南面诸多州县的大户们,都不可能在皇甫惟明不在了的情况下,继续支持李琬。

    而作为李琬亲侄女的李怡,其命运如何无须赘述。

    “正是如此,所以妾身才来当说客,请方节帅带兵入洛阳。”

    李怡面带忧愁说道,都是实话实说,没有任何蛊惑的意思。

    当年那个眼睛都哭肿了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洗去铅华,落落大方,非常的坦然。

    “在你舅舅看来,李宝臣信不过,本帅就信得过,对吧?”

    方重勇嗤笑了一声,已经明白韦坚那帮人在打什么主意了。

    左右不过是连横合纵那一套。

    关中派现在不占优了,而汴州离洛阳很近。

    将汴州的银枪孝节军引入局,多少可以增加一点博弈的筹码。

    李宝臣想控制李琬,但是关中派的人,却不愿意将李琬这面旗帜拱手让人。

    他们之间斗才是正常的,不斗反而不正常了。

    李宝臣何德何能,不服他的人太多了。

    韦坚,显然是希望李怡当联络人,借到方重勇这支东风。

    最好是能跟方重勇在床上多联络联络。

    由于李怡的敏感身份,只要她当了方重勇的妾室,就算是拉这位重量级节度使入局了。

    这也是一个投石问路之计,成了固然好,败了至少也破坏了李宝臣的图谋。

    不过李怡显然是个重情义的女人,和韦坚的想法并不相同。

    她不会害方重勇,自然也不会主动色诱。哪怕她是个容貌很出众的女子。

    不过如果方重勇像是饿狼一样把她扑倒,她也不会反抗就是了。

    “你这一生,太苦了。可惜人生在世常常会身不由己,我能帮你的有限。

    永王就在城外不肯进城,他为什么也会在这里,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方重勇也不想玩什么虚与委蛇的事情,欺骗这种弱女子没有什么意思。

    他一直都是将李怡当做晚辈看待的。

    “如果说现在大唐遍地禽兽的话,恩公算是为数不多的正常人了吧。”

    李怡苦笑说道,显然对于韦坚这类人来说,李璘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

    “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吧,想来你返回洛阳,结局不会太好。

    是李宝臣想娶你,然后掌控洛阳的局面?我估摸着是这样的吧?”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说道。

    如果他是李宝臣的境遇,那肯定得赶紧的休妻,迎娶李琬的侄女,顺便彻底掌控洛阳,跟关中势力合流。

    韦坚让李怡来这里,就是让她陪男人睡觉的,因为韦坚不可能跟宝臣大帅媾和。在方重勇发兵洛阳之前,李怡的唯一任务就是陪睡,哪里有这样两手空空离开的道理?

    这是一步很妙的棋,是河北叛军中的“关中派”,在失去皇甫惟明武力支撑后的自救之策。

    一旦方重勇把李怡收入房中,接下来韦坚就要出马了,各种政治许诺都要端上桌。

    “节帅,您这个人,就是活得太通透了。

    我舅舅在您这里,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一切都如您所说,李宝臣现在已经是急不可耐要大摆筵席娶我。

    妾身逃出洛阳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怡有些失落的摇摇头说道。

    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既是仇人,又是恩人,更是她心心念念想得到的避风港。

    他是杀害自己一家的刽子手,然而那个时候,谁能违抗天子的命令呢?那是他的错么?

    世上好事多磨,好东西总是难以触摸到,陷阱却随时可能出现在脚边。

    经历过许多事情的李怡,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她其实什么都懂的。

    李怡站起身,走到方重勇身边坐下,对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方重勇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李怡抬起头,目光诚恳说道:“我一直想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但也不会让您蒙羞与难堪。将来若是有所差遣,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她握住方重勇那虎口满是老茧的双手,话说得很重。两人虽然有肢体接触,却不含一丝一毫的欲望与占有。

    “本帅更想看到你将来能相夫教子,过平平安安的生活。

    不要再当一个物品,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的。

    你的人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方重勇抽出手,顺势拍了拍李怡的肩膀,摇头失笑说道。

    一个人格独立的女人,不该作为物品,送来当做某个权贵床上的玩伴。

    当然了,如果她自愿的话,那就是咎由自取了。

    方重勇叫来何昌期,对他吩咐道:“找信得过的兄弟,送她回汴州,另行安置。”

    何老虎看了看男装亦是难掩丽色,眼中满是不舍的李怡,半天没吭声。

    “找不到人么?”

    方重勇略带不满的反问道。

    何昌期这才抱拳行礼道:“谨遵节帅之命。”

    李怡有些幽怨的看了方重勇一眼,躬身行了一礼,心中黯然。

    急吼吼想占有你的人,从来不会把你当回事,那只是个火坑。

    真正爱护你的人,又好像天上的月亮一般,踮起脚尖都摸不到。

    好东西从来都不会直接掉在眼前,好事从来都是多磨的。

    “节帅,妾身告退。”

    李怡压住心中的酸楚,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去。

    不久之后,何昌期去而复返,一见到方重勇,和对方的目光对视,他就立刻败下阵来。

    憋了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讪讪说道:“节帅,末将已经让信得过的兄弟带她离开青州了。”

    “嗯,本帅就知道你办事牢靠。”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微微点头说道。

    何昌期虽然在出谋划策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但是执行力是很强的,要他做什么都是不折不扣的完成。

    “节帅,那位李娘子……您是真没看出来么?”

    何昌期觉得李怡都主动到要当着方重勇的面自己脱衣服了。

    连他这个浑人都看出来了,方重勇怎么会如此糊涂呢?

    “你是想我金屋藏娇,连家门都不让她进么?”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那也没有……”

    何昌期摸摸头,其实他觉得玩玩就行了,没必要想什么以后。

    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吗?

    “她是李亨的女儿,还是嫡女。虽然是过继给韦氏的,但韦坚仍然是她舅舅,李琬则是她亲叔叔。

    她跟河北叛军中的很多人,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把这个女人收入房中,你就不考虑后果么?”

    听方重勇这么说,何昌期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方重勇是要做大事的人,虽说只是拥戴李璘上位而不是称帝,但他毫无疑问是个领袖人物,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风向和态度。

    把李亨的女儿收做妾室,跟河北叛军中的某些人眉来眼去,这多多少少有点脚踏两船的意思吧?

    一个势力的领袖人物都是如此,你让下面的人怎么看,怎么想?

    “节帅,还是您想得深想得远。这个女人太麻烦了,碰不得。”

    何昌期连忙生硬的拍马说道,对方重勇竖起大拇指。

    “是啊,她是个可怜人。只是我没有同情她的资格。”

    方重勇有些感慨的说道。

    如果李怡只是出身普通人家,今夜这样来投怀送抱,方重勇肯定笑纳了。一个女人而已嘛,在乱世依附于男人,各取所需,非常公平。

    可惜了。

    “节帅,该不会是那个傻子李宝臣,要娶李怡过门,获取支持,但是很多人不愿意接纳他。所以李怡才被派到这边来实施美人计的吧?”

    何昌期似乎想到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猜对了,咱们这位宝臣大帅啊,算计都是写在脸上的,讲究一个直爽不拐弯。”

    方重勇一脸鄙夷嘲讽道。

    这种粗糙到极致的谋划,连何老虎都看出来了!李宝臣的算盘珠子都崩到韦坚脸上,真把关中那帮人当傻子啊!

    该怎么评价李宝臣才好呢?

    方重勇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顿时感觉孔武有力之辈里面,有脑子的确实不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