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府治所雍县外的控鹤军军营校场内,几个丘八正围着一个青年将军练武。

    只见那位被围在中间,上身赤裸,腹肌雄健的汉子,手中棍棒纷飞。

    时而棍出如龙,时而横扫千军。围攻他的丘八,连一招都接不住。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人便将跟他陪练的丘八们打倒在地。

    可谓是干净利落。

    “起来起来,你们一个两个的,练武都是太过于疏懒了。”

    他走过来将躺在地上装死的几个丘八都拉了起来。

    说话的这位青年将军,正是李嘉庆之子李怀光,公认的控鹤军下一任军使。自从上次在华阴作为先锋官大破河北贼军后,李怀光就在控鹤军中获得了很多少壮军官的拥戴。

    可以这么说,除了已经隐退的方有德外,已经没人能压得住李怀光了。包括他爹李嘉庆,在军中威望都比李怀光差了一些。

    李怀光也学会了方有德笼络丘八的手腕,身边聚拢了一大帮得力的亲信,又通过这些亲信,去笼络更多的亲信。

    有一大帮人在军中替自己说话,那些保持中立的人,自然也不得不在大多数情况下站队李怀光,给他面子。

    至于长安的官僚……那些只是控鹤军的粮仓和钱包罢了。每次朝廷派人空降到凤翔府,来的人都会因为各种原因在军营内受伤,最后心惊胆战的逃回长安。

    “留后,节帅催您去大明宫紫宸殿上值。”

    一个亲兵急急忙忙走过来,对李怀光禀告道。

    虽然从凤翔府治所雍县骑马到长安,也就两三个时辰的脚程,但这一位凤翔节度留后,却始终不愿意在长安履行护卫天子的职责。

    三天两头以换防为由摸鱼,跑回凤翔府待着。

    “去个屁,长安多少人想行刺那狗皇帝,本将军护卫得过来么?”

    李怀光毫不客气的怼了一句。

    在场众人皆默然不语,因为李怀光说的是实话。

    守着李琩,就等于是在群狼环伺的地方准备给人挡刀,多少命都不够填的。

    而李怀光当个宫廷侍卫首领,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又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本事,更没有这个想法。守着一个弑父杀君的皇帝,是个很好玩的事情么?

    李怀光一点都不傻,他才不想当冤大头。

    颜真卿和李泌的布置是很好的,但好规划也得那些“棋子”们心甘情愿的执行才有用。

    “留后,那卑职要怎么去回复才好?”

    这名亲兵一脸委屈询问道。

    “罢了,你一边凉快去,我去跟节帅说吧。”

    李怀光擦了擦身上的汗珠,穿好衣服就往帅帐走去。

    他的姿态看似很嚣张,但似乎身边的亲兵都是见怪不怪,谁也没想过为朝廷说话。或者可以这样说,在方有德归隐后,控鹤军上上下下都认为是朝廷对不起他们。

    没有老子在前方浴血奋战,你们这些狗臣子还能在后方吃香喝辣么?

    这种想法已经不是一个两个。

    而李怀光为人洒脱又能扛事,很得一众丘八们的爱戴。

    来到帅帐,李怀光发现除了父亲外,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他见过,是颜真卿的亲信,名叫李萼。

    看到李怀光来了,李嘉庆笑着问道:“正要找你呢,朝廷准备让我们出潼关攻打洛阳,夺取河阳三城,打通漕运线路,你以为如何?”

    打洛阳?

    李怀光一愣,随即面露不满之色。

    他有些不耐烦的说道:“控鹤军刚刚扩编,新招募了不少人,正是要整训的时候。这个时候出潼关作战,跟找死又有什么区别。哪位相公想出战,自去便是,控鹤军将士是不去的!”

    没想到李怀光居然把丑话说得如此直接,李嘉庆不由得面露苦笑。

    这种话不是不该说,而是应该委婉点。

    李怀光一直把方有德当偶像在学习,不过现在看起来,打仗的本事有没有学到不好说,那种骄横跋扈的直爽,倒是学了个十成。

    李嘉庆看向李萼说道:

    “李参军有所不知,上次与皇甫惟明所率河北贼军恶战之时,本帅伤了心脉。如今出谋划策倒是没问题,只是提刀上阵嘛……唉,不提也罢。现在指挥控鹤军作战,全靠留后李怀光。

    李参军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跟他说便是了。老夫迟早要告老还乡,将来控鹤军就是李怀光说了算。”

    李嘉庆这番话可谓绵里藏针,十分不好接。

    又是说自己上次恶战受伤,又是说现在自己说话已经不算数,实际上则是暗示朝廷想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上次定鼎乾坤的恶战奖励,都已经是打了折扣,现在还想指使丘八们去关外打仗?

    呵呵,谁爱去就谁去吧。

    李嘉庆笑里藏刀,李怀光软硬不吃,一众丘八唯马首是瞻,这便是控鹤军的态度。

    “李节帅,都是为了国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李萼有些无奈的劝说道。

    他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他可以带兵,如果他麾下有强军可以用,那他早就用了!

    何必过来装孙子求人呢?

    “放屁!”

    李怀光忽然指着李萼大骂道:

    “我们上次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大胜河北贼军,砍死了皇甫惟明。原以为会天下太平,你猜怎么着?天子居然弑父杀君!

    方大帅气得隐退,那时候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在做什么?”

    李怀光可不会在意颜真卿是不是宰相,哪怕知道李萼是颜真卿的铁杆幕僚,骂人也一样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如此,某这便回去禀告颜相公吧。”

    李萼对着李嘉庆父子抱拳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便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还说个屁啊!

    李萼也不想惯着李怀光。

    主要是现在这件事,只有立场没有是非,继续纠缠下去,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又有什么好聊的呢?

    等李萼走后,李嘉庆这才长叹一声,教训儿子李怀光道:“人生在世常常有不得不忍之事,心直口快是大忌。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不该说得那么难听。”

    不过这话李怀光似乎听不进去。

    他看着李嘉庆询问道:“父亲,天下为朝廷尽忠者,莫过于方大帅。你看看方大帅最后是什么结局?如果他不隐退,就会被颜真卿他们那帮人天天缠着,不累死都要烦死了。”

    李怀光毫不示弱的与李嘉庆对视。

    最后,还是李嘉庆败下阵来,只是摇头叹息。

    他们这些丘八,不是什么白眼狼。谁对他们有恩,谁是在利用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是有数的。

    如果方有德还在,只要他下令出潼关作战,控鹤军将士肯定都是没有二话的。

    但现在方有德已经隐退了,而且原因也是人尽皆知。

    如今朝廷又有困难,又想起他们这些丘八,要他们这些人出关作战。

    凭啥呀!

    控鹤军上下又不欠这些狗比的!

    李怀光说话很冲,不讲面子,但道理是没有说错的。只怕控鹤军中如他这般想法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要不然,李怀光也不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先等两天吧。你也暂时不要去长安了,等两天再说,朝廷应该还会派人来的。”

    李嘉庆沉声说道。

    他心中很清楚,不出兵是不行的。控鹤军的军饷与粮秣,都是来自于长安。而长安的粮食大半都要通过运河输送。

    打通运河线路是必然之选,这也是关系到控鹤军的军粮,并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然而,也不能什么条件都不讲,就被朝廷糊弄来糊弄去的。不把出兵开拔的赏赐给够,想出兵潼关以东,门都没有。

    ……

    这天一大早,汴州开封县外渡口热闹非凡。

    从登州而来的漕船,在渡口卸货。一匹又一匹骏马,从船上慢慢走下来,这些马匹看起来非常雄壮。

    其实,人们印象里,大唐除了边疆以外的地方根本不产马,这是不对的。

    大唐不仅在全国各地都有养马的地方,而且马匹产量极高,鼎盛时期,一年有五十万匹以上。

    马匹已经普及到了富裕一点的农户,怎么能说没有马呢?

    只不过,马和战马,完全是两个概念。

    大唐的习惯,是从草原民族那边引进良马来“育种”,以此获得好马作为战马。但这些马在中原吃饲料养过一两代后,由于各种客观条件,会产生退化,最后只能驮物,不能用来骑乘。

    如今的情况,驮物的驽马好找,可以供骑兵使用的战马却不好找了。

    汴州的商贾与百姓们很少见过这么多骏马,一时间也是愣住了,如同看稀奇一般的围观。

    “滚滚滚!不要闲着没事在这围观!”

    何昌期带着亲兵,如同驱赶苍蝇一般驱赶着人群。

    今日他们心情大好,也懒得对这些好事之人动粗。

    方重勇以前对他说过,看热闹找乐子是人们普遍的天性,这些人就像是苍蝇一样,杀是杀不完的,也没有必要因此坏自己的名声。

    直接将他们赶走就行了,不要老是想着打打杀杀耍威风。

    “哟,这马不错啊。”

    方重勇带着几个文官也来到渡口,一行人原本还算平静的脸,立刻喜笑颜开起来。

    “节帅,登州那边送来的马匹,整整一千匹呢!

    该说不说,车光倩办事利索得很。”

    何昌期连忙上前迎接,语气里洋溢着喜悦。

    这些马,将会优先补充给他的部曲。

    当然了,方重勇虽然已经将麾下几个将领外放,但那也要等李璘登基称帝后才能成行,要不然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

    所以现在这些人都还在汴州,没有去外地赴任。

    “你父亲办事很得力啊。”

    方重勇转过身,对身后亲兵打扮的大聪明说道。

    大钦茂说送渤海国的骏马过来,就立刻送过来的,一点都不拖沓的。他女儿大贞惠也是个妙人,可以考虑收入房中了。

    方重勇对渤海国这边的关系还挺满意的,这种跟自己麾下部曲无关的强援,想干涉政务军务很难,但提供的助力又很大。

    方重勇觉得将来可以考虑支持大钦茂去干涉渤海国国主的废立,只要现在的渤海国老国主大门艺噶了就行。

    他看着身后这位大钦茂送来的质子,那张脸长得有点像金城武年轻时候样子。平时跟个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

    以至于方重勇一度认为,这位是暗恋大贞惠想玩骨科了。

    结果大贞惠却说,她压根就没跟这个原名叫“大英俊”的家伙说过话,二人完全不熟悉,而且根本就不是一个妈生的。

    大概也就比陌生人强那么一点点了。

    果不其然,大聪明听到方重勇夸奖大钦茂,只是非常谨慎的抱拳行礼,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一旁的何昌期等银枪孝节军将领,都感觉这厮平日里一副酷酷的,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再加上他的颜值薄纱银枪孝节军中那些五大三粗的将军,不由得让这些丘八们心生厌恶。

    长这么帅还喜欢装啊,你怎么不去当兔爷呢?

    老大夸你都不懂得恭维两句,想来你一定很能打吧。

    “张守瑜,你去探一探他的底。”

    何昌期对身边一位十将说道。

    张守瑜进银枪孝节军时间很早,升迁却始终比旁人慢一拍。何昌期都要当节度使了,他才升到十将。

    原因很简单,当初他在陇右闹过哗变,是方重勇拟定的“黑名单”上重点盯防对象。

    有过前科的人,军中升迁就是比别人慢一拍,因为上头的人怕你闹事。银枪孝节军中更是对此非常忌讳。

    如果闹事的人都能正常升迁,那平日里老老实实执行军令,一丝不苟把战术执行到位的人,如何昌期、车光倩、王难得等人,他们心里会如何作想?

    不给闹事的人设置障碍,那么忠诚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方重勇治军严苛,但军中上下对他都是心服口服,就是因为他对这些细节都非常关注,始终是一碗水端平的。

    所以军中人心一直都是服他的。

    张守瑜升官虽然慢,但个人武艺,却是在银枪孝节军里面排得上号的。

    他直接走过去,拦住大聪明说道:“你是新来的,跟在节帅身边。平日里节帅很照顾我们,我们也都是愿意为节帅挡刀的。你这怂样到底能不能保护节帅的安危,我们不相信,你先在我手下过两招再说。”

    说完,他拔出横刀,指向大聪明说道:“你也拔刀,点到即止。”

    诶?有乐子看啊!

    平日里就喜欢看人搏杀的银枪孝节军士卒,立刻围了一个大圈,将他们跟周围的闲杂人等隔开。

    “上啊,你愣着干啥。”

    方重勇看到大聪明面露难色,对他催促了一句。

    其实方节帅也想知道表面上跟在自己身边当护卫,实际上是渤海国质子的这位年轻人,武力到底怎么样。

    不过他不是太看好大聪明,因为从大贞惠的情况看,渤海国显然是很重视文学和读书。换句话说,大贞惠有一种很重的书香门第之气。这让方重勇不太相信大贞惠的弟弟很能打。

    那种尚武的地方,当地的女人身上都会多多少少沾着点野性的。

    比如说阿娜耶这种,六岁就见过断臂残肢,九岁就能熟练的给断手断脚的伤兵包扎上药。这种女人对于杀人放火的事情,肯定比一般女子习惯得多。

    所以平时她说话办事就很野,环境锻炼出来的。

    “节帅,我……”

    大聪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感觉说不出口。

    “他要是抢你的娘子,你也不拔刀么?上啊!男人要敢于亮剑!”

    方重勇推了一把大聪明。

    犹豫了几秒,大聪明拔出腰间横刀,面朝张守瑜,脸上看起来还算镇定。

    只不过方重勇从他拿刀的姿势,以及面对张守瑜的步伐来看,就知道这个一定是菜鸡。

    大概可以跟十岁时的沙州方刺史拼一把,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

    几秒钟之后,张守瑜一个健步,使出一招“空手夺白刃”,一个背摔后将大聪明按在地上。

    他身法迅猛如虎,但下手却很有分寸。完全没有伤到大聪明,却又一招将其制服了。

    就这啊?

    一旁观战的何昌期等人大失所望。

    他们还以为大聪明应该有几把刷子呢,就好像车光倩,虽然长得帅,可手下武艺也不弱,不会被其他将领瞧不起。

    这个叫什么什么聪明的,怎么会是个绣花枕头呢?

    “都散了吧。”

    方重勇摆了摆手,亲自把大聪明从地上扶了起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