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我去上学了。”朱翊钧转头说道。

    “好,上完学就回来,爷爷等着你一起吃中饭。”嘉靖帝挥挥手,站在殿门口,双手笼在袖子里,跟一位送孙子去上学的平常百姓家的爷爷无异。

    嘉靖帝疼爱孙子朱翊钧,也非常重视他的教育。

    在西苑西安门附近找了一处地方做书堂,选了几位翰林饱学之士为教授,每日上午轮流给朱翊钧授课。

    朱翊钧走在巷道里,轻松欢快。

    今天上午挥向严嵩的两刀,刀刀暗藏杀机,达到了理想效果。关键是借着由头,自己能够拉拢胡宗宪。

    胡宗宪是严嵩义子赵文华提携的,属于严党,但是又不属于严党核心人物。

    他们更应该叫务实派。

    他们希望经邦济世,也有治国才能,能做实事,肯干实事。但他们也知道,这世上做事难,做利国利民的实事难上加难。

    他们只能投靠严嵩,依附在严党麾下,带着镣铐跳舞,艰难地做些实事。

    因为确确实实在做事,很容易被抓到把柄,于是以“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在竭尽全力扳倒严党的时候,往往以攻讦他们为突破口。

    严党为了自保,有时也会把他们推出来,成为替罪羊。

    朱翊钧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

    皇爷爷秉政三十多年,朝堂上的正治风气很不健康,干实事的没剩下几个,再被清流们弄掉,就无人可用了。

    今天上午,他借力打力,狠狠坑了严嵩严世蕃父子一回,又借着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个“钱途远大”的新财源,吊住了皇爷爷,保住了胡宗宪。

    剿除倭患,现在是皇爷爷敛财的最大借口。

    海商税收一百万两,剿倭分五十万两,皇爷爷分五十万两,合情合理。

    而遍数满朝大臣,能干净利落地剿除倭患,也只有胡宗宪了——总不能钱分了,倭患没有剿除,那就不好交代了。

    所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东南倭患,胡宗宪,严党务实派,被一条线串在一起。

    皇爷爷绝不允许这条线被人给断了,因为那是断他的财源!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落实,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去招揽胡宗宪等务实派,拥有自己在外朝的第一批班底。

    想想就高兴。

    “小呀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风来不怕雨...”朱翊钧哼唱着自编的上学曲,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紧跟在身后。

    今天上午这出戏,冯保在殿门外伺候着,耳闻目睹,虽然还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严嵩父子这次有难了,而世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不动声色,把无数清流大臣咬牙切齿,斗了二十多年也没斗倒的严阁老父子,轻轻一脚就给踹到坑里去了。

    冯保心里的敬畏之心,已经快要叠满。

    来到学堂门前,朱翊钧站住脚步。

    冯保马上上前去,替他整理衣服,保持整洁,又从小黄门手里接过一本书,奉给朱翊钧。

    “世子,今儿是张先生讲《论语》。”

    “《论语》好啊,圣人之言。”

    朱翊钧走进学堂,上首站着一位身穿青袍襕衫,头戴四方巾的男子,三十多岁,俊朗刚毅,目光炯炯。

    “学生朱翊钧拜见老师张先生。”

    今日的教授是翰林院侍讲张居正,专讲《论语》。

    另有两位老师,提调顺天府督学潘季驯,讲《千字文》和《史记》;吏部左侍郎李春芳,是朱翊钧的“教务主任”,兼讲解诗词和策论。

    张居正含颌点点头,“世子好,请坐。”

    等朱翊钧坐下,他说道:“今日我们继续讲读《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圣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以仁政去治理国家,自己就会像北极星那样,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朱翊钧点点头,“学生知道,孔老夫子的意思是为政以德,以礼治国。”

    “那你有还有什么心悟吗?”

    朱翊钧歪着头思考,张居正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充满期盼。

    神童啊!

    自己号称江陵神童,可是跟世子比起来,还是有差距。诗文经义倒背如流,还有自己的见解,说出让人眼睛一亮的话来。

    最关键的是,他深受皇上喜爱,曾经被当着群臣的面,呼之为好圣孙。

    上次如此称呼,还是永乐皇帝时。

    永乐帝非常喜爱嫡孙朱瞻基,称之为好圣孙。

    太子朱高炽不被永乐帝喜欢,却因为嫡子朱瞻基的缘故,储君之位坐得极稳。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皇上越喜欢世子这位嫡孙,裕王的储君之位就越稳固。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为政以德,学生看来,关键在于自修和内求,君王通过内求,以明明德,而后惠民安民。自修有了结果,自然会吸引其他同道之人,形成众星共之。”

    张居正连连点头,虽然还肤浅了些,但是对于八岁孩童来说,已经非常难得了。

    “老师,可是这世上君子多,还是小人多?”

    张居正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反问一句:“世子觉得呢?”

    “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可小人造成的危害,比君子带来的福荫要大得多。君子多以自修内求,小人却是热衷于损人利已。”

    张居正很是无奈,世子又开始跳脱,说些“异端邪说”。

    “我觉得,某些读书人口口声声以德服人,实际上都是叫别人做君子,他们好行小人之举。”

    一股激流在张居正胸口冲荡,他右手紧握戒尺。

    要是一般学生,他早就把手心打烂。

    胡说八道,圣人的经义你就是这么理解的?

    可是张居正现在不敢,因为他面前的学生朱翊钧有爷爷罩。

    他爷爷是嘉靖皇帝。

    满朝文武,谁不畏惧这位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的皇上?

    张居正强忍着心头气,继续讲解论语。

    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世子,抄一份吧。”

    抄就抄。

    朱翊钧拿着笔墨,在一张白纸上抄写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背着手来回地走动,为自己又做了一件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长叹短嘘。

    这是一篇学习笔记,对今天讲解的论语部分做了“读后感”,用词稚嫩、造句遣词不完全成熟,符合一位八岁孩童的境界。

    但是又言之有物、悟之有理,有一两句闪光的金句。

    这种短文,对于江陵神童来说,手到擒来。

    抄完后,朱翊钧递还给张居正。

    张居正扫了一眼,在纸眉上批下一句:“言之有物、悟之有理。上中。”

    批完后,他再递给朱翊钧,“这是世子今天的读书成绩,请呈给皇上。”

    “谢先生!”朱翊钧恭敬接过来。

    他知道张居正如此做法,完全是想在皇爷爷那里保持自己好圣孙的形象,进而继续稳固父王储君的地位。

    要出门时,朱翊钧像是想起来,“先生,上午直浙总督胡宗宪觐见皇爷爷,说了东南剿倭事宜,皇爷爷夸了他两句,说他勇于任事,剿倭剿得好,说要严阁老拟票犒赏他。”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变,拱手说道:“世子慢走。”

    朱翊钧向张居正行礼,转身离去。

    严嵩父子岌岌可危,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就要窜起来了,被压制了那么久,该释放释放天性,得让朝野知道,大明朝还有这么一群“赤胆忠臣”。

    多了这么些“赤胆忠臣”出来搅合,朝堂的水应该会更浑,自己就更好浑水摸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