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一次照在黛色的大青山上,照得它宛如大地之母的一道浓眉,光彩夺目。

    阳光也照在山脚下那座正在修建,号称有八座楼和琉璃金银殿的城池上。只是此时这里空荡无人,往日密集如蚂蚁的工匠和民夫消失殆尽。

    据说是出了点事,明国找借口暂时关闭了关口。

    那边一断,修筑材料无可后继,只好停了下来。

    阳光照在南边大板升王帐上,暖和明亮的阳光透过帐顶琉璃瓦钻进来,投在三娘子娇艳的脸上,泛起一层耀眼的光晕。

    俺答汗在她的伺候下,正在穿戴着衣装,无意一转头,看到后一时间也呆了,忍不住伸手抚摸了几下。

    “大汗,不要乱动,臣妾在给你扎腰带。”

    俺答汗哈哈一笑,“好,不动就就不动。”

    三娘子扎好腰带,又开始给俺答汗梳理起辫子来。

    “大汗,我们真的要跟大明开战了吗?现在大青山周围聚集了好几万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开来。”

    “你不想跟大明打仗?”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臣妾见不得骨肉分离,生啊死的。再说了,跟大明开战,我们就很难再享用到那些丝绸、霜糖、茶叶、香水、美酒、玻璃器皿。”

    “你舍不得那些东西?”

    “臣妾是舍不得。好东西谁舍得?不过臣妾更担心的是,各部首领们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东西,会把怨恨记在大汗身上。”

    俺答汗默然无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一旦跟大明开战,边关严密封锁,又会回到从前一样。光靠那些零星的走私,很难满足各部首领海量的需求。

    他们享用不到大明的这些好东西,自然会把怨气撒在俺答汗身上。

    “人心难测啊,其实本汗也不想跟大明撕破脸。”

    “真的吗?”三娘子惊喜地问道。

    “蒙古听着很强大,实际上四分五裂。本汗秉承父兄余烈,好不容易统一了蒙古右翼三万户。可惜各部还是心怀鬼胎,有好处时我是大汗,没有好处我就什么都不是。

    大明看着很羸弱,但它号令归一,底子厚实。我可以率骑兵破边入关,抄掠一次三次五次。大明顶多惊慌失措一阵子,杀几个人泄恨,却不伤元气。

    但是只要被大明抓到机会,大败我俺答一次。不用大明的太子动手,漠南草原上的狼群就会把我撕得粉碎,再瓜分了土默特部。”

    三娘子不由地慢下梳理辫子的动作,“大汗的意思是,蒙古是猴子,大明是大熊。猴子灵活,围着大熊又挠又抓,看上去占尽了便宜。可是只要猴子一不小心被大熊给抓住了,会被撕得粉碎。”

    “是的。我的那颜出真是聪明。”

    “大汗,那你还要聚集右翼各部的兵马,威胁大明?”

    “本汗新收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需要聚众立威,收拢人心。”

    “立威?大汗如何立威?”

    “本汗聚集十万兵马,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逼迫大明交出切尽等人,向本汗低头。再当着众人的面,斩杀切尽一家老小,这就是立威!”

    三娘子咯咯地笑了,“大汗这是踩大明的脸给自己立威?”

    “对!”俺答汗爽朗地笑了,“本汗不想与大明开战,大明难道敢跟我们开战吗?大家都想过好日子。前几年议和成功,开边互市。本汗受了大明的册封,两边商贸往来,互通有无。

    我们享用到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过上此前梦寐以求的好日子,消磨着斗志。大明边镇军民,又何尝不在太平安逸中消沉,畏惧战火重开。”

    三娘子猛地悟到了,“大汗是在赌大明君臣不敢开战,然后步步紧逼,达到目的。”

    俺答汗得意地仰头大笑。

    “哈哈,对,本汗就是在赌。

    虽然南边封锁得十分严密,但是本汗也猜得出,大明能打败图们汗,必定是竭尽全力,西边边镇的精锐肯定抽调不少去了东边。

    大同、陕西等地边关,想必是兵力空虚。本汗要虚张声势,狠狠敲上一笔,不仅要把面子赚回来,还要把里子赚回来。”

    “把里子赚回来?”

    “对,开边互市这几年,大明赚了我们多少好处?光是良马就买走了上十万匹,不光组建了一支骑兵大军,能够击败图们汗,害得我们自己的战马都不够用,还要从瓦剌和漠北买马。结果这些家伙一转手又卖给明人。

    赚了我们这么多好处,必须给本汗吐出些来。”

    俺答汗目光闪烁,“至少要帮我把大青山那座城池修建起来。”

    三娘子咯咯地笑起来,咬着嘴唇,一脸敬仰地说道:“大汗真得好厉害,不愧是我仰慕草原大英雄。”

    俺答汗笑得更开心了。

    三娘子动作麻利,很快给俺答汗的辫发梳理好,又插缀上金银珠石饰品。

    “大汗,要是大明不受大汗的逼迫呢?”

    三娘子随口问了一句。

    俺答汗脸色一变,右手握着一把镶嵌金银宝石的弯刀,准备挂在腰带上,听到三娘子的话,右手定在空中。

    三娘子看到他如此神态,连忙说道:“大汗,臣妾一时胡言乱语,请大汗不要放在心上。”

    俺答汗缓缓说道:“这场赌局,拼得就是意志。本汗赌大明君臣不愿重开战火,大明君臣也会赌本汗不敢开战。

    拼到最后,谁意志坚毅,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赢!”

    三娘子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一句,“大汗,真要是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

    俺答汗看着大帐的门帘,眼睛微微眯起来,却没有出声。

    他把右手的金刀往腰间一挂,从三娘子抓过尖顶毡帽,自己戴上,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俺答汗一出现,在帐外等候着的众人马上围了过来,弯腰行礼。

    “老四,老五!”

    俺答汗大声叫着伯思哈儿和那林台吉。

    “臣弟在!”

    “现在聚集了多少人马?”

    伯思哈儿答道:“大汗,加上王帐本部兵马,有六万三千骑兵。还有一万一千骑兵五天内等到,其余两万二千骑兵十五天内等到。”

    “好!老四,征集所有的铁匠木匠们,给勇士们修整坐骑的蹄铁和马具,修缮兵甲弓箭。准备好干粮盐巴,还有箭矢和兵器,谁要是有缺,自来领取就是。

    老五,叫他们按照各部各自驻扎,好生操练,随时待命。告诉他们,这一次本汗要带着他们南下发大财!”

    伯思哈儿眼角抖了抖,那林台吉却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

    “汗兄,我们真得要跟大明开战?”

    俺答汗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道:“本汗召集了这么多兵马,就是亮给大明看着玩的?”

    他接过马鞭,在空中挥了几下,发出呜呜的瘆人声音。

    俺答汗扬着马鞭,指着南边说道:“这次大明必须给本汗一个交代。如果不给,那本汗就亲自带着十万大军,南下太原,找大明太子要这个交代!

    老四,你精通汉文,就按照这个意思,写封国书给大明。告诉他们,二十天后,本汗亲自到大同城下等这个交代!写好后马上投给大同的王崇古!”

    “是!”

    王崇古收到了这份国书,脑子都要炸了。

    张学颜和马芳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完这份国书,也很犯愁。

    “俺答汗态度如此强硬,出人意料,他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芳把国书递还回去,沉声说道:“汪侍郎何在?他能不能摸到俺答汗的真实用意?”

    “太函就是忙这事去了。他紧急派遣了十几个精干细作出关,乔装潜行去大板升,就是要从俺答汗身边亲近之人获取情报。”

    “那我们等等看,等太函确认消息回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汪道昆匆匆赶来,王崇古三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齐声问道。

    “怎么样?”

    汪道昆脸色凝重,“我再三确认过,俺答汗亲近之人,还有其他暗桩坐探,给出的情报都是俺答汗做好了万全准备,我们不答应条件,就要兴兵南下破边。

    我从各个渠道收集到的讯息来看,所言不假,蒙古右翼聚集了十万铁骑,准备齐整,蓄势待发。”

    王崇古三人脸色难看。

    张学颜捋着胡须,沉声说道:“那只能先归还切尽,让势态缓和再说。真要开战,两败俱伤,受苦的是山西百姓啊。”

    马芳皱着眉头骂道:“俺答汗,真他娘的心狠。”

    他心有不甘,只是安稳了几天,你们文官就这么不想打仗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这安稳日子还不是太子殿下带着我们打出来的?

    马芳抬头看了看王崇古三位文官,最后还是保持着沉默。

    看到王崇古没有开口,张学颜揣测他可能是不好开口叫霍冀交人。

    两人级别一样,谁也管不到谁。

    可是不好开口也得办,到时候大同、山西被破关,北虏抄掠山西腹地,甚至危及畿辅,你跟我谁也扛不住这么大的罪名!

    刚要开口提醒,王崇古开口道:“把这份国书八百里加急呈到京城,本督再写份弹劾霍冀的奏章,一并递上去!”

    张学颜、汪道昆和马芳不由转头看向王崇古。

    你这是变样规劝太子殿下,请他下令旨给霍冀,交人给俺答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