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山并不高,只是高出周围六七十米。

    这里位于御河拐弯处,水流变缓,周围水美草丰,是一处难得的好牧场,离大同城不到一百里,离镇北关不过七十里。

    俺答汗的王帐现在移驻在这里,朵朵帐篷毡包中间,一座巨大的帐篷格外引人瞩目。

    它就是俺答汗的王帐。

    坐在虎皮座椅上俺答汗,侧身,右手支着额头,大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现在这局势,让他也头痛!

    骑虎难下啊!

    难不成真要把老虎打一顿?

    老虎过于凶猛,打不动啊,很容易被它反咬一口。

    “大汗,这是明国总督王崇古派人送来的书信。”一位护卫送来一封急信。

    俺答汗接过来一看,是王崇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规劝自己的书信,千万不要走上两败俱伤的道路。

    “失策!”

    俺答汗狠狠地骂道。

    旁边的伯思哈儿和那林台吉连忙问道:“怎么了大汗?”

    俺答汗没有被王崇古这份情深意切的信打动,而是突然想到一个一直忽略的重要问题。

    他恨恨地说道:“本汗一直面对王崇古,从来没有想到,他就是个不能做主的人!明国能做主的远在京师,相隔千里,我们陈兵扬威,全做给瞎子看了。”

    伯思哈儿说道:“大汗所言极是。明国能做主的太子在京师,没有切身之痛,也就感受不到大汗的兵威。

    不过此前明国朝廷命官,尤其是边镇督抚们,最擅长的就是瞒上欺下,为保自己的官帽无所不用其极,私下里什么都敢答应。

    看这王崇古,卑词礼谦的书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所以大汗才说他换了皮换不来骨,骨子里还是行得此前文官的那一套。

    以和为贵,千万不要动干戈。”

    俺答汗脸色铁青,语气森然地说道:“明国这些文官,最擅长的就是耍嘴皮子,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骡子说成马。

    可是一开战事,真刀真枪要做过一场,他们的嘴皮子就派不上用场。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真的大兴兵戈,他们根本无力应对这些。

    本汗料准了这点。没有想到,王崇古对本汗诚心实意,词卑礼谦,看着愿意答应一切只为求和,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敢允诺。”

    那林台吉听出意思来,“大汗,这般说来,我们的兵马在王崇古眼里,只是一群狼,一时畏惧而已。

    可京师里的太子在他们心里,却是一只虎,怕到极点!”

    伯思哈儿在旁边附和道:“这就是为何,王崇古求和的信一封接一封,可信里却是口惠而不实,一点实际好处都没有。

    未经京师太子的点头,他什么都不敢允诺。大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带兵去密云和延庆以北,亲自跟明国太子唠唠嗑?

    不行,那里离滦河太近了,戚继光带着重兵蹲在那里。

    这位很能打的,辛爱就是被他锤爆了,喀喇沁部也是被他击溃,土崩瓦解。

    有他在,大家去密云和延庆以北,十万兵马有点少了哦,不保险。

    一不做二不休,攻打大同,跟大明翻脸,拼个鱼死网破?

    伯思哈儿、那林台吉等人盯着俺答汗,期待他的决定。

    俺答汗懒得再看他们的神情,闭上眼睛。

    一位那颜出声道:“大汗,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兵攻下镇关堡,打下大同城,再南下山西,狠狠抄掠一番。”

    “对!”有两三位那颜连声附和着。

    “大汗,这可使不得!”那林台吉连忙劝道,“一旦开战,真得会两败俱伤。大汗,明国漠南东部屯兵十几万,又收降了察哈尔部大部,以及左翼六部,编为六翼,少说又多了四五万骑兵。

    届时等我们在大同山西打得精疲力竭,明国兴兵西进,大汗,我们就危险了!”

    “对!对!”附和那林台吉的人有十余人,占大帐里大多数。

    还有少数如伯思哈儿,沉默不语。

    俺答汗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把他们的心思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些人怎么都离心离德,各怀鬼胎了?

    难道一直都这样,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还是发现自己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于是一个二个都冒了出来?

    “报!”

    “什么事?”

    “大汗,镇关堡守备,京营副将薛易送来书信。”

    “薛易?”

    俺答汗觉得名字很耳熟。

    “好像是前大同总兵薛麟子侄。”

    薛麟认识,老熟人,议和之前,土默特和永谢布诸部,没少在他手里吃过亏。那林台吉对他印象最深。

    当年他带着兵马去张家口堡叩关,敲诈好处,结果遇到薛麟伏击,被咬着尾巴,一口气撵着跑了三百多里,差点气都要跑断。

    他的子侄,那想必也不是善茬。

    他派人来投书,什么意思?

    俺答汗自持身份,把薛易的信让伯思哈儿拆来看。

    “大汗,薛易说奉他家太子之意,约你明日在镇关堡外五里,当面会谈。”

    “什么!”

    整个大帐都沸腾了。

    奉他家太子之意,终于来了位说话能算数的主。

    众人纷纷看着俺答汗。

    他沉默了一会,断然答道:“好!明日辰时两刻,在镇关堡五里之外,本汗与他当面会谈。”

    薛易给俺答汗写了一封信约谈,同时也写信给王崇古通报了一声。

    王崇古看完大为恼火,忍不住把马芳请来,大发牢骚。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老夫吗?有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非要让薛易去说?”

    马芳看着一脸激愤,发须都张开的王崇古,安慰道:“王公,殿下英明,做事自有法度规章。殿下不与你说,而是叫薛易传达,是有些话经你口出,意义截然不同。”

    “有什么不同?”

    “王公,你是山西三边总督,是三边诸军主帅。薛易只是一副将,他能做殿下的使者,王公,你就不行。

    又或许,殿下与俺答汗商议的事,非同寻常,不与你说,就是在保护你,让你避嫌。”

    马芳的话让王崇古冷静下来,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马伯爷,你此言有几分道理。你说殿下要薛易与俺答汗商议什么?”

    马芳摇了摇头,“天意难测,老夫也猜测不到。”

    “马伯爷,我们连夜赶去镇关堡,看看他们到底谈什么?”

    马芳想了许久,终于同意了,“好!”

    第二日早上,太阳徐徐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大同城北千里山河,连绵起伏的大山,蜿蜒流淌的河流,在这一刻被阳光唤醒,迸发出勃勃生机。

    薛易身穿飞鱼服,头戴大帽,身后四位护卫,五人五马,缓缓出了镇关堡北门。

    王崇古和马芳站在城楼上,看着薛易五人,向北而去。

    不一会,北边天地间,涌出无边无际的兵马,无数的旌旗随风飘荡,刀枪甲仗,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正中间出现一杆大纛,大纛前面俺答汗身穿华丽质孙服,头戴尖顶花帽,腰配黄金宝石弯刀,庄重威严。

    土默特大军在镇关堡五里开外就停下,刀枪如林,旌旗如海,数万兵马无边无际,肃穆沉寂,更显杀气。

    薛易走到跟前,相隔不过五十米,对着俺答汗行作揖行礼。

    薛易提起一个铁皮大喇叭,大声喊道:“大明京营副将薛易,奉大明太子殿下令旨,向土默特俺答汗传达口谕。”

    身边一位随从,精通蒙古语,也拿出一个大喇叭,把薛易的话翻译成蒙古话,对着俺答汗和数万土默特兵马大声喊道。

    “大明太子晓谕土默特俺答汗,尔等受大明册封,首为顺义王,其余或为都督同知,或为指挥使和千户,皆为大明藩属外臣,一视同仁。

    尔等内乱,皆是尔等家务事,大明不管不问也不插手。切尽台吉、把汉那吉以大明指挥使和千户身份,叩关内附,我大明循例收留。主上收留臣属,何用他人说三道四!”

    俺答汗的脸涨红,好像被人在左右脸上反复甩了几十巴掌,几乎能滴出血来。

    “孤知道俺答汗你不服气,现在正兴兵南下,意欲逼迫大明交人认错!孤告诉尔等,这世上万事可商议,但大明威严不可议!大明既然收留了切尽台吉和把汉那吉两家,就一定要庇护到底。

    俺答汗你尽可兴兵问罪!

    孤只想告诉你,只要尔等敢破我大明边关,伤我大明一卒一民之性命,我朱翊钧对天盟誓,后半生什么事都不做,定要尽大明之国力,倾天下之兵马,誓师北伐,盯着你俺答汗,盯着你土默特部,盯着漠南为虎作伥的走狗,往死里打!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穷其一生,耗费无尽财力,也誓要斩下你俺答汗首级,杀尽你孛儿只斤一族,灭你土默特部。

    皇天在上,日月可鉴!立誓人大明太子朱翊钧!隆庆三年夏五月十二日!”

    雅雀无声,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鞭子一样,不停地抽打着俺答汗等人的心。

    薛易念完朱翊钧“口谕”,等通译翻译完,左手一拔辔头,调转马头,让出一条路,右手举着大喇叭继续说道。

    “薛易项上人头在这,大明边关在那,俺答汗请便!”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目光转向俺答汗。

    镇关堡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原来有人把薛易传达的太子口谕,传回了镇关堡。

    城楼上的将士备受鼓舞,数十里城墙,上万将士,彼此起伏地响起高呼声:“大明万胜!”

    “誓杀来犯北虏!”

    “我等与边镇同生共死!”

    欢呼声如海潮怒涛,汹涌澎湃。

    反观土默特这边,还是死一边沉寂,俺答汗脸色铁青,身子微晃,空气凝固,令人窒息。

    “报!”一骑从东边疾驰而来,打破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