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刚破晓,侯老员外便领着一众仆人于西厢房前站定,低眉束手,恭请静待。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厢房内仍无人现身,甚至一丝动静也无,倒是府中匠人,已将那破烂偏房修补齐整,特来回禀。

    老员外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琐事,话未听完便将之打发了,脸上焦躁浓郁,来回踱步不停。

    又过一刻钟后,“吱呀”一声,房门终开,一男子来到外间,三十岁许,布衣麻鞋,一副质朴村汉模样。

    却是昨日那华服公子,自称秦书剑。

    老员外见到来人先是一愣,仔细辨认数眼后才急忙迎了上去,满面笑意,问好见礼。

    “见过仙师!秦仙师今日怎么换了一副打扮,老朽老眼昏花,一下未能认出来,还望仙师莫怪。”

    “无妨,”秦书剑笑笑回道:“修行中人,神通境界为本,衣着礼节不过外物耳,无须在意。”

    “仙师说的是,是老朽着相了。”老员外笑呵呵回道,尽显和善姿态。

    “不过侯员外这是要做什么?”秦书剑扫了眼其身后奴仆,问道。

    老员外闻言笑容更盛,回道:“自是要感谢上仙救命之恩了!二位降服厉鬼,救我全府上下数十条性命于水火,此等恩情,老朽无以为报,故一早便在此等候,以供二位仙师差遣。”

    言罢恭施一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向着厢房瞟去。

    秦书剑看在眼里,也不避讳,直言道:“员外无需再看了,道兄此刻还在房中静修,不宜打扰;秦某先行一步,特向员外告辞。”

    话音落地,老员外顿时转喜为悲,急切道:“仙师要走?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仙师尽管说,老朽一定严加责令,还望仙师莫要 怪罪。”

    秦书剑摇摇头,笑着回道:“并无不妥,只是此间事了,我等修士自该离去,哪有再三逗留,叨扰之理?”

    老员外听了心中一松,面上却显出惶恐之色,躬身叹道:“不敢不敢!上仙此言可是折煞老夫了!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何来叨扰一说!老朽厚颜,还正想恳请二位仙师多待几日呢!”

    说着向身后略微一瞥,管家随即会意,捧着一方朱漆凤纹木盒呈了上来。

    老员外接过木盒,小心打开,内里赫然躺着一株人参,尺许长,状似人形,须发俱全。

    “仙师请看,此便为那百年野山参,还请笑纳。”

    秦书剑拿起人参,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说道:“不错,确有百年药龄,不过秦某未能除去厉鬼,实在受之有愧。”

    说完便将人参放了回去。

    “秦仙师说笑了。”侯员外劝道:“上仙英姿,侯府上下有目共睹,举手投足间便除恶鬼,荡阴邪,一株野山参,难抵上仙恩情万一,怎能说受之有愧。”

    边说边将木盒合起,双手捧放到秦书剑手中。

    秦书剑思量片刻,还是将之收入怀中。

    老员外见状心喜,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对了,日前老朽听闻有一株百年何首乌现身汴京芝和药房。那药房掌柜与我有旧,已答应将那首乌留给老夫。昨夜我已派人携重金去取,不日即可回返。还请上仙再多盘桓些时日,老朽好献上此物,聊表感念之心。”

    秦书剑此番倒未推脱,一口应下:“好,那便多谢员外了。”随后略一拱手便自顾自回到房中。

    老员外自是携众躬身回礼,姿态甚恭,直至秦书剑步入房内才起身。

    厢房内,秦书剑将木盒放在一旁桌案上便取出兽皮卷,沉了进去全神贯注,如痴如醉。

    外间,侯老员外附在管家耳边,低声吩咐着,眉眼之间尽是得色。

    与此同时,十余里外,一座小山山顶。

    烈阳下,十余面青碧小旗灵光闪闪,织就翠华光幕,覆盖丈许方圆。

    光幕中心,一颗灿灿银球缓缓打开,露出三道淡薄虚影,聚散扭曲,发出阵阵凄厉惨叫声。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

    光幕外,少年负手,漠然独立。

    五日后。

    日薄西山,余晖烂漫,德福携三两家丁候在厢房前,困懒倦怠,不住打着呵欠。

    “得,这一天又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两个仙师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其心中暗道。

    一连五天,德福奉老员外之命,日日自卯时起便在此等候,直站得是腰酸腿软,却始终不见二人现身。

    正当其打算偷闲片刻,稍事休息之时,突然房门大开,两道人影分前后缓步而来。

    前者着白衣,明朗清俊,气质出尘;后者一身粗麻装扮,沉稳且淡然,正是元清与秦书剑。

    见到二人,德福当即小跑着上前,俯身见礼,恭请敬安道:“小的见过二位仙师!二位仙师可算出来了!”

    “哦?何事紧要?”元清伸手虚抬,淡淡回道。

    “没,没什么事,”德福讪笑道:“就是老爷吩咐了,待二位仙师出关后,务必请您往后院一聚。老爷感念上仙恩德,特备了珍宝金银,好一表心意。”

    元清颔首,淡笑道:“既如此,那便带路吧。”

    语出,德福大喜,当即再施一礼,恭请道:“好嘞!二位仙师,您这边请!”

    说着侧身虚引,同时向一旁家丁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略施一礼便急匆匆向中堂跑去,好提前通禀老员外。

    不过盏茶功夫,一行人便到了后园一座八角亭前。

    亭高三丈余,雕龙画凤,十分气派;外有山石为屏,池水环绕;内设八仙桌一台,宽敞阔绰,可供数人同席。

    桌上已摆满珍馐美食,另有数名妙龄婢女侍奉在侧,或持礼乐,或捧美酒。

    见得元清,老员外大喜过望,登时快步来至近前,恭请见礼道:“老朽见过二位上仙。”

    “无需多礼。”元清淡笑着回道。

    老员外闻言起身,继续道:“上仙恩德,老朽铭感五内,故特设薄酒一席,略表心意。老朽自是知道,凡俗酒食比不得仙府珍酿,但念及老朽一片赤诚,还请上仙万勿怪罪。”

    “员外言重了,”元清回道:“修行之人虽久不染尘俗,但偶尔尝尝人间烟火,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老员外闻言大喜,展颜笑道:“只要上仙不嫌弃就好。”

    而后欠身虚引,道:“上仙请!”

    入席,落座。

    在老员外与秦书剑两人共同坚持下,元清坐了主位。席间自有觥筹交错,莺歌燕舞。

    一桌菜,元清并未吃几口,倒是那酒,清幽淡雅,颇有些滋味,是以多饮了几杯;秦书剑则举箸不停,满宴佳肴大半都进了其人口腹。

    老员外自是见微了然,故席间只劝元清多饮,对秦书剑则暗使下人为其进菜。

    渐渐,酒尽盘空,老员外酒气上头,额面通红,不过非但丝毫不显醉意,反而更觉精神焕发。

    停杯起身,望着新月初升,其一声长叹,颇显怅然落寞。

    元清不为所动,自饮了一杯;秦书剑看过元清姿态,接话道:“良辰月色下,美酒佳肴前,员外又何故叹息?”

    “请恕老朽失礼了。”老员外闻言先施一礼,而后叹道:“想我侯劲涛,三岁识千言,七岁背诗文,年至十六已通晓词典精义;考而中秀,复而进举,为官数十载,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百姓无不称道;辞官归田后,更是常有除贫扶弱,施粥救难之举。自问,上不负天恩皇命,下无愧黎明苍生,中间一颗良心清清白白,却为何年逾花甲仍膝下无子!无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小儿一脉单续,他日撒手人寰时,香火断绝,如何面见列祖列宗啊!”

    言及至此,老员外已然泪满沾襟,随侍婢女,亦纷纷感言而落泪。

    “老爷......”有婢女上前拭泪搀扶。

    老员外瞥了元、秦二人一眼,见仍无动于衷,于是一咬牙,推开婢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元清身前,恳求道:“我知上仙恩德已如再造,但求上仙念在老小儿悲怜,再救上一救!”

    言罢再拜,元清拂袖起身,淡淡说道:“员外怕是所求非人了,吾等修行中人,只求逍遥长生,不知如何延绵子嗣。”

    老员外闻言起身,追述道:“上仙错意了。非是要延绵子嗣,小老儿年事渐高,只想求些年延益寿之法或固本培元之丹药,好多些时日,再试上一试。若得上仙应允,小老二定为上仙修祠建庙,香火供奉不断,另有黄金万年,百年成药相赠,以表诚意!”

    “法传有缘,”元清依旧淡淡回道:“员外非是那有缘人。”说着便向外间走去。

    秦书剑亦起身,亦步亦趋,紧跟在后。

    老员外这时急向前数步,高声劝阻,大袖掠过桌案,扫下酒盏一只,摔得粉碎。

    “上仙且慢,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元清充耳不闻,自顾自向前走去。

    “好!”老员外转悲为怒,高喊道:“既无慈悲心,哪还配做仙人!定是那无耻小人,谎作仙师!来人,将此二人拿下!老夫要一正仙师清名!”

    话音未落,便见场中诸人,无论婢女奴仆,皆自腰间袖口,或抽软件,或亮匕首;随之数十名劲装武夫手持长刀钢棍,从后园各入口鱼贯而入;更有数名蒙面黑衣人,翻墙跃房,足踏虚空而来。

    面对此情此景,秦书剑面有愠色,心中却有戚戚。

    元清默然,末了一声轻叹。

    只见灵光一闪,其翻手取出一只青皮葫芦;葫口微张,吐出一颗三寸银球;银丝崩解,现出三道淡薄鬼影。

    随着一声凄厉哭嚎,三鬼合和为一,又化作三首鬼物重现人间。

    但见鬼影重重,聚散隐现;哀嚎哭求声此起彼伏,短短一炷香功夫,园中诸人,尽遭屠戮,无一人脱逃。

    死者皆身形完整,无有任何伤痕,亦无丝毫血色;而那鬼物,于元清近前重现其形,躯体厚重凝实,一身阴气更胜往昔。

    然而,未待其有其他举动,便见剑光煌煌,清正明烈,如同旭日天降。

    霎时间,【阴】核溶解,鬼体消散,好一个恶鬼厉魂,便作青烟散,神魂俱灭。

    元清收手,现银芒,起剑遁,破空而去;秦书剑怔怔站在原地,思量片刻后,亦转身离去。

    数日后,侯府破灭,其十数房妻妾分得家产后悉数离散。

    又过数日,有传言道,侯老员外遭厉鬼侵袭,一家上下几近灭门,如今恶鬼仍盘踞在侯府,不日便会重现人间,再度作恶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