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纠结的关键点,就在于宝钞是他解决大明财政危机的重要手段。

    而且他认为这是一项“善症”!

    但朱元璋的纸币制度有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便是没有以贵金属或其他物资作为钞本(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准备金),他没有意识到。

    纸币的发行变得毫无制约。

    朱元璋只想要钱做他自己的事。

    但钱不会凭空产生,他就只能选择自己造。

    官府直接印刷新纸币来给官员、士兵发放俸禄,或者官府直接拿新纸币向民间购买物资。

    如此便是政府滥发纸币,向百姓隐性征税。

    今年朱元璋刚刚“赐北平守御及听征官军,钞五千万八千七百余锭,布帛八万二千余匹”,以此来鼓舞他们抵御蒙古人的袭扰,以及积攒士气。

    朱元璋先头赏赐已经运过去了,后续的宝钞大量赏赐还没给,就等着印刷完毕。

    明代的一锭等于五贯。

    这巨额的赏赐,就是他朱元璋一句话把纸变成了钱。

    尤其是钞法才执行一年,没给朱元璋大肆敛财的机会呢。

    就出现了问题,让他如何能轻易接受?

    实际上就是朱元璋无法让利于民,只能选择不断的剥削,来完成他建立大明的构想。

    “重八,既然出了事,也不急于这一时解决。”马皇后给父子二人盛饭:

    “我倒是觉得大臣们会想出办法的,只不过方才被你的气势给吓傻了,都在想着如何脱罪。

    而不是开动脑筋在想解决办法,给他们一点时间,也多给你一点思考的时间。”

    马皇后开导的话,倒是让朱元璋冷静下来了。

    “也就是咱妹子替他们开脱,我绕他们一命。”朱元璋接过饭碗:

    “若是他们在天亮前再想不出什么妥善的办法,那就别怪咱抽他们。”

    朱元璋从王布犁这里得到了答案,尽管十分不满意,但按照他的性子,发现问题就必须得解决掉,绝不能一拖再拖。

    王布犁提出的解决办法也是治标不治本,冲着明初这种财政情况缺少金银铜等,他也没把危害往深了说。

    老朱可不是一个容易听得进旁人劝谏之人。

    他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执政想法。

    就在朱元璋吃饭间,底下的宦官向朱元璋汇报。

    就是那个小吏给他们打赏,手底下的人并不敢要。

    可这件事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还得同陛下说一声。

    朱元璋对于宦官的管控极为严格。

    不允许他们识字,就是为了防止他们入手政权,做出危害大明社稷的事情来,要从根源上解决掉这个潜在威胁。

    对于宫女与太监对食的事情,他处罚的也是极为严厉。

    这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对食多半是为了生存,极少数是为了鱼水之欢。

    宫女管吃管住,还有月俸拿,或者被妃子赏赐一二,自是能存的住钱。

    她们不能随意出宫,但又想补贴一下家里。

    宦官就化身知心人帮忙可以出宫采买,一来二去会产生些许好感。

    而宦官看上宫女,也多是为了自己能吃饱饭。

    许多地位低的小宦官在皇宫当差,需要格外注意伺候人。

    饭也不能好好按时吃,特别是朱元璋加班严重,一大帮太监就得跟着加班。

    等到他们能够吃饭了,膳房就剩下残羹冷炙。

    谁会为了几个宦官热菜或者重做?

    而且宦官们多数不敢自己热菜或者重做,烧柴这玩意容易冒烟,更会让朱元璋觉得浪费。

    宫女们则是跟着后妃们有小厨房,热饭菜就方便多了。

    朱元璋听完贴身太监于津的禀告后,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听听,王布犁那小子还知道贿赂咱的身边人。”朱元璋夹着菜道:

    “不愧是在底层县衙的吏员,别看他年轻,但办事油滑的很呐!”

    朱标对于这件事倒是没什么看法。

    因为还在回味方才同王布犁的谈话。

    他一个太子平日里高高在上。

    不需要亲自花钱,他就意识不到民间百姓,对于宝钞竟然是这种态度。

    看样子今后他也得去民间多走动几次,看看百姓们的真实生活。

    否则纵然是检校在握,他们也不会专门打听这种事,多是把注意力在监察官员身上。

    “我倒是觉得王布犁生存有道,不是个会吃亏的主。”马皇后坐在一旁:

    “他没被人伺候过,进了皇宫生怕自己犯错,自是小心翼翼,可比光拿嘴上说说表达谢意强多了。”

    “咱看他胆子大的很呐,咱在这饿着肚子同众臣子议事,他吃饱了倒头就睡,还想要毯子盖在身上,生怕自己个着凉!”

    朱元璋嘴里使劲咬着羊肉。

    “不过无论是小宦官还是宫女都没有收,正是因为重八你定下的规矩好啊,他们都还主动上报此事,不敢隐瞒。”

    听着媳妇的夸赞,朱元璋不免得意的多扒拉的两口大米饭。

    马皇后如此一打岔,朱元璋也就懒得揪着王布犁“贿赂”宫人这种事情了。

    “爹,我方才同王布犁交流,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朱元璋抬头望着自己的好大儿。

    他一直都在后面听着他们对话的全过程,并没有发掘什么问题。

    “我好久没有在民间走动过了,甚至不如老四他们走动的多,知晓民间疾苦。”朱标咬着馒头,手中的筷子也没有去夹羊肉:

    “若是我拿着宝钞去店里吃个饭,就能提早发现这种事,不至于如此的被动。”

    朱元璋目前还没有把儿子送出去的意思,一直都带在身边想要把自己的执政理念以及经验都传授给他。

    现在听到好大儿说这话,朱元璋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同样在认真思考。

    过了一会,他才回答道:

    “此事再议,先解决眼前的事。”

    “好。”

    朱标也大口吃肉,不再提这个事情。

    皇帝终究不能养在深宫当中,不知民间疾苦。

    明宣宗朱瞻基当了皇帝之后,时不时的去北京百姓家里吃饭,他觉得饭菜十分那吃,而且百姓就吃这个。

    故而后面他也开始休养生息,连京师百姓饭菜都这样,放眼整个天下,能好到哪里去?

    朱瞻基有个爱玩蛐蛐的爱好没啥,并不像他爷爷朱棣那样要干很多事证明自己是个当皇帝的料子,这个孙子开始体恤民力了。

    蓝玉在前,朱棣在后。

    天下想要证明自己的人,如过江之卿。

    北方当然是苦寒之地,可南方就不一样了。

    因为元朝优待南人的政策,大批北人跑到这边讨生活并定居繁衍下来。

    江南人口越发的密集庞大,但生活也富庶一些。

    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这种情况都没有改变,只能强行迁民。

    朱棣前往的北平,实际上是个苦寒之地。

    偏殿内。

    大臣一个个吃着肉包子,又有宫女给上茶伺候着,心里十分不得劲。

    刚刚被罢官的提举脸色十分难看,胡惟庸安慰了他几句。

    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又出现问题,伱没有给出好的解决办法,让陛下满意。

    先委屈去辽东待些时日,待到陛下气消了在把你召回来。

    胡惟庸的权力虽然在增大,朝中许多人都向他靠近,以他为首。

    但他此时并不会顶撞天子。

    毕竟天子一言九鼎,皇帝刚说完让别人滚,你作为丞相就强硬的说他不能滚。

    这不是纯纯找死?

    胡惟庸还是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如今的他哪有那个本事或者想法,敢同朱元璋叫板呢!

    “诸位,都好好想想。”胡惟庸对着啃着肉包子的群臣道:

    “陛下的意思你们也都知道,若是再想不出来什么办法,那可就不仅仅是斥责了!”

    对于胡相的话,诸多大臣也都明白。

    提举司的人连忙回到办公地点去翻翻旧书,又不是大明第一个实行宝钞的。

    万一能找到什么好法子呢,不管能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至于以后暴露出来的问题,自然是留给后人去解决呐。

    咱只管现在。

    胡惟庸坐在椅子上,他只是在思考。

    陛下如何突然间就找了提举司的麻烦?

    任何事情发生都应该有缘故。

    但是在皇宫内,他也不会胡乱瞎打听。

    因为胡惟庸的权力还没有达到顶峰,只不过刚刚开始。

    文楼内。

    没让王布犁睡很久,检校抓人做事,直接把假钞案所有案犯,从九十里外的句容县连夜押到京师。

    这边一动手,便有人快马加鞭前往句容县报信,然后那边埋伏好的人开始抓主要头目,叫他们交代,还有谁是同伙。

    不辨真假,一起送到京师里来。

    寅时左右,王布犁被蓝玉叫醒,犯人都已经待到,并且拿来了一些初审记录给他看,检校在这方面做的极为专业。

    就算是王布犁这个“专业”刑房大爷,都看不出什么漏洞来。

    太子叫他醒醒盹,一会犯人全都押到文华殿去,由他亲自断案审理。

    案件也算是有始有终,都是王布犁一手操办的。

    王布犁见一旁的小宦官端来了冷水,请他洗脸精神精神。

    大夏天的倒不至于寒冷,只是平日里这个点还在睡觉当中,生物钟也不是好调整的。

    但这帮小太监们却早习以为常,这个点左右,陛下已经开始起床,处理朝政了。

    王布犁洗脸漱口之后,又在文楼里走动走动。

    一旁的小宦官询问王布犁是否需要如厕,他好前去领路,顺便要把这里打扫一二。

    王布犁颔首,于是蓝玉等三人便被提醒着前去撒尿拉屎。

    朱元璋得到毛骧汇报之后,便重新坐在屏障后面,等着王布犁进来,太子朱标旁听,做最终的决断,也好挽回王布犁一些不必要的判罚。

    其实这根本就不符合规矩。

    但天子一言,可比他定下的大明律要好使。

    王布犁三人又由小宦官给带回了文华殿,纷纷与太子行礼。

    朱标熬了一个大夜,稍显颓废,但毕竟年轻,困劲也过去了。

    王布犁心想大明发现的第一例假钞案,怎么不见朱元璋来过问呐?

    至少也让他瞧瞧老朱是不是猪腰子脸,故意整的那种丑陋的画像。

    “明公状貌非常,龙瞳凤目,天地相拱,五岳俱附,日月丽天,附骨入鬓,音吐洪畅,贵不可言。”

    相术语言里,天指天庭,即额头;地指地阁,即下巴。

    “天地相拱”即额头与下巴同时前凸,形成一种遥遥相对之状。

    大概就是脸长额隆,鼻如蒜头,下颚前突,颇为怪异的这种脸。

    民间俗谓“鞋拔子脸”或“猪腰子脸”。

    流传下来朱元璋另一种画像是面如满月、慈眉善目、神态安详。

    不等王布犁疑惑,倒是精神的李景隆替他问道:“太子殿下,陛下是否要来?我等也好提前迎接。”

    “父皇歇息了,此等事他只要一个结果。”

    太子朱标回答李景隆的话也看向王布犁:

    “王典吏,你且好好做,咱要好好瞧瞧你的手段。”

    王布犁再次躬身,他一想洪武三大案都是朱标亲手抓的。

    至于蓝玉案朱标没机会主抓,是因为他噶了!

    他要不噶,蓝玉也不会被清洗掉。

    朱标指了指一旁的主座,上面还贴心的为王布犁放了一块醒木,也算是提前体验一二知县的权力。

    王布犁也不矫情,一拉衣袍,就走上台阶,坐在平日里太子办公做的地方。

    李景隆瞧着王布犁没推辞的模样,心蹦蹦跳个不停。

    他胆子当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果然是胸怀大志之人,坐在那里一点都不犯怵。

    李景隆自认为要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真不敢。

    那是谁都能做的吗?

    王布犁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自是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力。

    想不吸引大殿内的人都不行呐。

    属实是所有目光都向我看齐,我要宣布一个事!

    朱标也在打量着王布犁坐下之后的动作,身体没有扭捏,并没有觉得椅子下面涨了钉子,刺的他不敢坐。

    而且从侧面观察,也不是那种只敢挨着边边坐,至少坐了三分之二。

    此子不愧是进入仙境当中见过世面的,对于皇家的威严,倒是不怎么看重,并不像寻常人一般,骤得大位之后战战兢兢。

    又或者心生窃喜,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来。

    反倒踏踏实实的坐在那里看着一些口供,脸上神色全无。

    朱标闭上眼睛,开始纠结。

    将来等他执政了,该把王布犁放在什么位置上合适,才能更好的为大明发光发热。

    而且进入仙境当中,也是他爹偶然才发现的。

    这种机遇,谁都不清楚会延续多久,能够有多少次。

    若是等他爹去世了,朱标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这种机遇能够独自进入仙境探查大明的未来。

    许多事情都是需要考虑的。

    桃花源记这篇文章,朱标是学习过的。

    他深知一旦探究某些人力不可抗拒的未知事情,便会得到反噬,根本就不会再给你进入第二次的机会。

    第一次同意,不等于第二次也同意。

    蓝玉也站在一旁,瞧着王布犁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嘴角微微上扬。

    看样子小老弟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光是这份沉稳的心气,就不是常人能够比得过的。

    毛骧低着头进来同太子汇报,又瞥了坐在太子位置上的王布犁。

    他仔细打量了一二。

    更加确认此人就是陛下那日吩咐寻找之人。

    天子做梦,可不是寻常人做梦能够比较的。

    否则也不会派遣那么多的检校去保护此子。

    说实在的,毛骧并不觉得画像与眼前之人有四分相似,但陛下就认定是他了,兄弟们便松了口气。

    人为陛下寻到了就是万幸。

    要不然就该有人被问责了。

    对于王布犁这个县衙小吏,毛骧自是派人仔仔细细的调查过。

    然后才汇总送到朱元璋的案头上去的。

    毛骧对于王布犁还是有着几分了解,在京师部分百姓嘴里,那是断案如神之人。

    可毛骧却觉得一帮无知百姓吹捧,江宁县至今还有不少未曾破获的案子。

    尤其是因为一文钱前后死了七个人,原告被告都死了,凶手至今都寻不到。

    他王布犁若真的如传言般的断案如神,如何能寻不到真凶?

    至于这假钞案之事,毛骧也晓得出主意的便是王布犁。

    顶多是比寻常人会断案一些罢了,绝对称不上断案如神的名头。

    所以毛骧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子会突然对他一个县衙小吏青睐有加。

    尤其是太子对他还礼遇有加。

    那个地方是该他王布犁这个县衙小吏坐的地方吗?

    文华殿内,除了旁听的太子等人,几个贴身太监,周遭站着的都是手持兵器的宫中侍卫,以此来代替县衙的三班衙役。

    “王典吏,你可以开始了。”

    “太子殿下,旁边可有录口供之人?”

    “你且等一会。”

    “好,那便先带制作锡板的工匠的犯人。”

    王布犁开口吩咐了一声。

    朱标微微挑眉,他还以为先审最高的那个七品知县杨馒呢!

    王布犁想要见见这个搞定凹版印刷机的人,放在大明妥妥的技术人才。

    工匠被两个检校拖进来的,实在是他腿麻了。

    未曾想直接从句容县的家里带到皇宫里来,这他还能活吗?

    地板上流出一摊黄色的印记。

    小太监们自是连连上前擦拭,顺便还喷些香味,以此来遮蔽,以免恶了太子。

    啪。

    王布犁拍了一下醒木,开口道:

    “堂下躺着的可是锡匠丘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