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没想到王布犁在这里给他挖坑呢。

    于是老老实实的瞧了几眼,然后便默然不语。

    朱元璋定的规矩就学生就是来坐牢的。

    老师就是监狱长,对于学生有着生杀大权。

    你就算是被老师人为饿死了,那也是你学生自己的错。

    至少你想逃避上吊自杀身亡,好好好,那夫子也得把你的尸体摆出来,好好验明正身,是不是有人替你而死。

    谁都不许收敛。

    可以说老朱在前几种选官之法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馈后,故而把寄托培养官僚的所有希望和责任都放在了国子监上。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但是老朱所需要的是绝对服从、没有自己思想、奴性极重的大明官员。

    于是他就计划在一开始,用刑法清除所有不服从管教和敢于抗议的监生!

    老朱的批阅还非常口语化。

    嫩们学生听着,国子监学规严肃,秀才们每日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教出来的人,才是对咱朝廷有用之人。

    嫩们敢有不服或者抗拒的,撒泼皮,违反学规的。

    若是祭酒前来咱面前奏嫩们的话,一个都不饶,全家都发配到烟瘴地面去充军。

    若是有人把对抗夫子的出头人绑来,咱赏你大银两个。

    有知道的人,但是不出面绑人,咱要是将那犯人砍了,连带你的脑袋一块枭喽。

    你们俩的头都挂在国子监前头,全家抄没,发到烟瘴地面去。

    王布犁甚至觉得这帮报名去北方历练的监生们逃过一劫。

    若是按照老朱的意思,他们这群人都得被发配去广西。

    毕竟云南这个“烟瘴”之地,老朱还没有打下来呢。

    退一步选择,广西也是烟瘴之地。

    不过现在北方又有战乱,而且又是苦寒之地,说句发配那也没啥错的。

    朱标沉默不语,其实他与他爹对王布犁都是一个观感,又气又爱。

    自从王布犁在仙境当中说了句倭国有银矿后,就一直想要让王布犁说出更多他们不知道的事。

    奈何王布犁这小子是一丁点面子都不给,或者说什么甜头也不愿意给他们尝,一直都在忙着跟仙女各种姿势练习连接之事,啥“正事”都不干!

    实在是让朱元璋父子咬牙又无可奈何。

    现在朱标被王布犁给怼的无话可说,但毕竟是他老子写的批语,于是只能强行开口道:

    “伱虽为国子监主簿,可祭酒乃是曹国公,有些事还得与他商议之后才能上报。”

    王布犁一眼就看出来他们父子两個其实都极为避免大规模“人”组织起来,尤其是要防备有组织能力的“读书人”。

    “行行行。”

    王布犁哼笑一声,又把奏章翻页,指了指这个地方:

    “陛下建立社学我认为是一件好事,可是光给地方官下令,钱从哪里出,老师从哪里找,学生的场地呢?”

    朱标觉得他爹只是提了个想法,具体的还得让手下的人去办。

    “自然是地方官去办理。”

    “好一个地方官去办理。”

    王布犁有些不知要怎么吐槽。

    他发现朱元璋有的事情是细细去抓,恨不得每一个可能细节都要考虑到了。

    有的政策就是自己一拍脑袋突然就灵光乍现,觉得自己真是天才,想的真他妈的好,叫人立即去办。

    然后就乱成了一锅粥。

    老朱的执政很有个人特色,坐在皇宫里脑袋一拍,就认为自己想出一个绝佳的主意。

    然后就要写进祖训里,叫后世子孙好好照着抄就行了。

    若是因为执行政策乱成了一锅粥,那就绝不是咱的问题。

    而是你们这帮贪官污吏,以及刁民无赖把咱的好政策都给执行歪了。

    所以为了让后人警醒,朕必须要狠狠的处罚你们,把你们脑袋都挂起来警示后人。

    刑部尚书钱唐听出来驸马王布犁嘴里的讥讽之意,连忙追问:

    “还请驸马为老夫解惑。”

    “且不说大明有多少个村落,光是陛下随口一句让天下各地都办一个乡村小学的主意就流于形式,我在基层自然知道下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朝廷出了不完善的政策,他们自是会好好钻研一通。

    然后想发设法从里面搞钱。

    钱尚书,你觉得这道政策,你若是地方吏员,该如何搞钱呐?”

    钱唐看着天子批语说是搞社学,让男女幼童都能学习大明律令,也要识字懂得人伦。

    这样才能把所有人都变成守规矩的人,不会随便成为刁民。

    纵然他经手的案件有不少,但是对于搞钱这方面着实是不精通。

    “富者会让自己的子女入学,但是穷者没有钱让自己的子女入学,这与陛下办理社学的初衷大相径庭。”

    工部尚书薛祥捏着胡须道:“兴许在另外建造学堂的时候,会扣出一笔银钱吧。”

    朱标见王布犁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吧。

    王布犁打了个响指:“你们说的都是短途捞一笔,真正能长久捞钱的地方就是生源。

    既然陛下让地方官去办理,那生源就是能捞钱的法子。

    有钱人才不愿意送自己的孩子去上乡村小学,他们的目标是考科举当大官。

    自然是要请名师,但是你是这个辖区的,自然是要在这上学,不愿意上就得给钱了事。

    而没钱又想上学的,那就好说了,家里年年交钱就行,反正这钱也交不到朝廷手里。

    至于没钱又不想上学的,更好说了,你得给我交一笔钱才行,我才能帮你瞒着朝廷。

    小吏们以此凑足学生之数,欺瞒朝廷。

    倒是便是逼坏良民无钱读书之家,甚至还会让有余钱读书的普通家庭也怨气颇深。

    在目前大明这个环境之下,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条件读书的。

    百姓第一要务仍旧是保证不再饿肚子,最好能给朝廷交完税后,还能有所结余,否则杂七杂八是活不下去的。

    陛下的主意好是好,可一个政策真的执行下去,怕是很多事情都需要防范一二吧?”

    朱标默然。

    钱唐睁大了眼睛,原来基层小吏搞钱的方法竟然这么多啊!

    果然跟着驸马,不经意间就能掌握很多“无用”的敛财小妙招。

    他们这些朝廷大员几乎是不怎么缺钱的,就算是雇个驴车那也是绰绰有余。

    毕竟老朱差人盯的紧,时不时的敲打他们。

    锦衣卫的前身,也就是检校们,一个个藏龙卧虎的,不仅能躲能藏能偷听速记,还能速画。

    就是把官员当时的愤怒表情都能快速画下来,然后拿给老朱看。

    第二天老朱就问大臣因为啥生气,还把画拿出来给他看,臣子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如此旺盛窥探臣子的日常生活的欲望,足以说明老朱是一个高度敏感之人,时刻准备战斗,谁敢谋划他的位子,全都得搞死!

    “哎。”倒是工部尚书薛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老夫在元朝的时候就知道元朝小吏有的是法子搞钱,所以才会聚齐乡兵抵抗元鞑子。

    今天听完驸马的话,着实是没有想到为了捞钱,他们的脑子能够那么活泛。”

    朱标本来堵住一个话头,没想到这个新政策,竟然被王布犁捅出这么大的漏洞。

    他不光是伸出两根手指头捅一捅啊。

    而是整个人都毫不费力的钻进去挤出那么大的水份来,甚至还能来回游泳的那种。

    麻了。

    彻底麻了。

    朱标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拿回他爹叫李文忠以及王布犁回去研究研究的奏章。

    第一个流程还没走完,就搞出这么多漏洞来。

    那这个好政策就变成了恶症,最终名声受损的还是他爹!

    王布犁见朱标走了,哼了一声,我正跟你妹妹聊天呢,给我拽过来问政是吧?

    必须让你好好长记性。

    等回头见了朱元璋,王布犁就准备告诉他老登,我的座驾小黑子停在你家门口不介意吧?

    “驸马所言真是肺腑之言呐。”刑部尚书钱唐也站起身来笑了笑:

    “底下的人心思太多了,若是没有有效的监管,陛下的政策怕是很难在基层彻底执行下去的。”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乡,老朱能控制到县就说明够强权的了,再往下面,他说的话可就不一定能好使了。

    宗族之法就已经代替了皇权。

    县以下的区域划分并不规整,缺乏制度上的严格安排,随意性很大的。

    就王布犁这个典史的职位,别看在其余地方都是不入流的官职,可是在整个乡村,那就是天花板级别的爷。

    哪一个寻常百姓见了典史老爷下乡,敢不过来跪在地上磕头问好?

    两千年以来,皇权最低等级也就是县级官府。

    别看朱元璋这么强势,可他对于县以下的控制力依旧是薄弱。

    他想要增加人识字来学习大明律守规矩,搞乡村小学是好想法,但过于不切实际。

    就看看现如今的村长之类的,无法无天的那也多了去了,更不用说以前那种政治环境了。

    “绅权”和“族权”这两个平行运行,互相作用形成了没有皇帝对于乡村的统治。

    “其实有关监生的话,我还想再吐槽吐槽的,可惜太子哥不让我说。”

    “哦?”

    钱唐本来以为瓜吃完了他都想要走了,没成想驸马的攻击还没结束,于是又坐下来了:“愿闻其详!”

    “这还得是我从国子监当主簿选拔的时候发现的,科举的各级考试全都用四书五经来出题目。

    要用古人的语气来说话,只能根据几家的指定的注疏发挥,绝对不许有自己的见解。体裁排偶,叫作八股,也称制义。”

    “驸马慎言。”钱唐虽然知道陛下停止了科举制度,但还是提醒道:“此法是陛下同刘伯温一同商议出来的。”

    “我知道,学校和科举并行,学校是科举的阶梯,科举是学生的出路。

    学生通过科举便做官,不但忘了学校,也忘了书本,于是科举日重,学校日轻。

    学校和科举都是制造和选拔大明官僚的制度,所学和考试的范围完全一样,都是四书五经。

    不但远离现实,也绝对不许接触到现实。

    我面试的时候问他们问题,竟然有许多瞠目结舌,说四书五经里面没有这种题目,都把我气笑了,你将来为官之后处理各种政务,难不成要把脑袋都伸进四书五经里面去寻找答案吗?

    现实也证明了,这帮只会做四书五经的进士们,在为官之后可是有一个做出来政绩来了?”

    王布犁的发问,让两位尚书颔首。

    那些进士们的表现确实是不尽人意,否则陛下也不会气得停了科举。

    “现在陛下停了科举,我们自然是要说一说的,就四书五经能出多少题目啊?

    从考生员、秀才、举人、进士等几场考试杀出来,大明每年都那么多考生,用不了十年八年就能把四书五经里面的东西全都考干净了。

    那些考官要给后面的学子出什么样的题,难不成把这句跟另外几页的半句结合在一起考吗?

    我敢肯定,就这样考这些个问题,最终只会把学子往更傻的方向培养,指望他们当官之后能够为政一方,上报朝廷下安百姓,别做梦了。”

    王布犁还有更重的话没有说出来,科举人才不读其余的书,不知时事。

    学校没有学生,加上残酷的统治管理,严格的检查防范,学校生员除了尊君和盲从古人之外,不许有新的思想、言论,到了后面全都是陛下圣明,臣罪当诛。

    挨了打是“恩谴”,被砍头是“赐死”,挨了骂不消说有资格才能挨得着。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不会有不是的皇帝,君权由此巩固,朱家万世一系的统治也安如泰山了。

    用的还都是愚民之数。

    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朱家千世万世,简直是想的美。

    门外的朱标本想回去再同王布犁辩驳一遭,未曾想听到了这话,此时更是返回去找他爹了。

    大明的抡才大典好像出了大问题。

    两个尚书也是久经官场之人,对于王布犁的这番话是有所认同的,但并不敢说出来。

    他们手底下的官员,哪能没有进士呐?

    通过这一点就能完全看得出来,他们除了会死读书之外,大抵是没有什么执政才能的。

    而且因为自己的进士身份,反而觉得高人一等,将来天子必然能够重用他们。

    特别是科举停下之后,短时间没有进士了,那他们就更是抱团觉得自己身份尊贵了,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点了,该回家吃饭了。”

    王布犁站起身来告辞,今天丢下几个重磅炸弹,让该操心老朱家千秋万世的人去头疼吧。

    现在我也能化身大喷子,只管提意见,不管想解决办法。

    这种感觉,你别说还挺爽的。

    太子朱标急匆匆的拿着他爹给王布犁下发的奏章奔着大殿回去。

    朱元璋依旧在兢兢业业的处理朝政,儿子进来了他也没抬头,只是开口道:“王布犁走了?”

    “嗯,应该是要出宫了。”

    朱标稳住心神,然后又屏退左右:“爹,方才我与王布犁交谈,感觉出了大问题了。”

    “啥大问题?”

    朱元璋拿着朱笔沾沾墨水,继续在奏章上添加自己的见解。

    “咱大明的抡才大典是出了大问题。”

    “放屁,一派胡言。”朱元璋把毛笔放在一旁:“谁敢胡言乱语,扰乱你这个当朝太子的心神?”

    “王布犁说的。”

    “嘶。”

    朱元璋胸膛里的气又被憋了回去,缓了一会:

    “把咱女婿说的话,给咱说一说,咱倒是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歪理来!”

    朱标便把王布犁的话又复述给朱元璋听。

    朱元璋听完之后,总觉得王布犁是在偷换概念。

    可仔细一想,这小子在基层独自打拼,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就能当上典吏。

    不仅还能弹压房内听他的话,对其余房的典吏也是压制性状态,对上还能获得知县吴卫的赏识,足以说明他在执政上是有点本事的。

    再加上这么多时日的观察,朱元璋认为王布犁是有办事能力之人,现在听着他说这话,搞得他自己也不自信了。

    难不成事情的发展真的会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发展?

    可这一点,朱元璋又不敢赌了。

    因为后世子孙做的已经够烂的,他若是在胡乱做点错误的政策出来,将来的大明说不准就更早点灭亡了。

    “朕再好好想想。”

    朱元璋把他写的批语拿回来,放在案头。

    天天想着老朱家能够谋万世,结果政策刚发布就被王布犁给找出这么多漏洞,一下子就给老朱干不自信了。

    对于政策的发布上,即使拍了脑袋想了好主意,今后怕是也不敢直接推行开来。

    “把胡惟庸等人都给咱叫过来,议事。”

    随着大明皇帝的一声令下,本来想着到点下班的丞相、尚书等人全都被叫去加班了。

    作为加班狂,朱元璋自己个都能卷死下面的臣子。

    对于加班的事没有人告诉王布犁,他溜溜达达的走到皇城门口,就瞧见蓝玉正在换班。

    他隶属于大都督府,官职也不低,并不用每天都守在皇城门口站岗。

    不过这也是表明忠心的一种方式。

    “驸马爷,换铜牌了?”

    蓝玉笑呵呵的指着王布犁挂在腰间的都尉牌子,皇城内的都尉往上全都是铜牌,余者也都是木牌。

    就算民间缺铜,可皇帝要用的话,那铜还是蛮充足的。

    “嗯,到日子去喝喜酒。”王布犁脸上带着笑意:“帮我挡酒,把他们全都灌趴下。”

    王布犁嘴上客气了一下。

    “好啊,咱千杯不醉,你算是找对人了。”

    蓝玉对于王布犁的邀请,很是满意。

    虽然咱俩个想法不同,但咱对于你爹的医术还有你的本事是认同的。

    现如今郎中医院已经在筹建当中,不少勋贵听了何文辉以及五皇子,再加上徐达等人的劝说,都往里面扔钱财了。

    到时候建成之后,郎中医院外的石碑上可都得把大家的名字刻上去,连带着捐赠钱财也写上,总之五皇子筹集到的钱不少。

    按照王布犁当初写的规划,建造起来完全是绰绰有余,而且短时间内还不会缺钱。

    王布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难不成古人不懂什么叫客气一下?

    毕竟大家都是一脉相承啊!

    “怎么,不相信咱的酒量?”

    “我听闻开平王也酒量极佳,只不过醉酒后容易做事,你是开平王的小舅子,自幼跟随他,我突然有点担心你喝多了在我婚礼上大闹一场。”

    “那不可能!”蓝玉丝毫不客气的摆手:“你问问平安等人,他们见过我喝多的时候没有?”

    换班的平安连连摇头,在喝酒这上面,真的是有人能喝。

    “平将军,到时候你也去哈。”

    王布犁对于靖难阻止朱棣的将军也是拉拢了一下,以后还有这么多年的磨合,说不准就把他给拽到自家阵营来呢。

    毕竟现在他一个队友都没有,连姚广孝这个坚定的盟友,还在庙里念经呢。

    “好好好。”

    平安脸上带着笑意,这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自认为同王布犁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的密切,如今成亲亲自邀约,这是给了他极大的脸面。

    平安不能不接着。

    王布犁骑上自己的小黑子,挥手道:“走了。”

    于是剩下的捕快便跟着他一同返回县衙。

    其余衙役早就被钟牛给打发去巡街了,这么多年都待在皇城门口不干活,被那些御史抓住小辫子,怕是会给驸马爷惹来麻烦。

    大殿之上。

    胡惟庸等人听着皇帝的要求,实在是有些心烦意乱,但面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是装作再思考的模样。

    陛下这政策是好政策,但是要往下执行下去,光是钱财的填补,每年怕是就得需要不少喽。

    可钱从哪里来呢?

    光是没有限制的发大明宝钞的话,那只会走到元朝的老路上去,百姓们都不愿意拿着大明宝钞,就现在兑换的价钱都不是等数兑换了。

    “你们都说一说,咱这个政策还有哪里有问题?”

    朱元璋坐在椅子上,依旧在处理奏章,只不过把王布犁提出的问题漏洞,全都抛给了下面的臣子,叫他们好好想一想。

    要不然朕白给他们发那么多俸禄了!

    用他们。

    必须得往死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