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自认为他对粮长是极为不错的。

    寻常百姓哪能得到他的亲自召见和赐宴呢!

    这是常人想要求,都求不到的机会。

    朕都赐给他们了。

    他们难道还不懂的感恩吗?

    在大明以前,主持乡村的各级,多是被称为乡官,两汉承袭秦制,朝廷是给钱的。

    待到元世祖改革,搞得村社制说白了不过是蒙古及诸部族军士来监视汉民的一种手段,利用里长之类的来压榨百姓的工具。

    朱元璋也是继承了这么一个白女票的制度,都是不给钱的。

    当然了作为明初的粮长,权力还是蛮大的。

    一个粮长平均要管理九千户,宋朝不过是两千五百户,元朝也就是五十户。

    但朱元璋此举是为了照顾纳粮小户,一旦他们无法完成纳粮任务,这块空缺就要由粮长补全朝廷亏空。

    他的立意也算是劫富济贫的一种,总归大明朝廷不能亏。

    那谁有钱谁就要给朝廷做贡献。

    面对朱元璋的提问,王布犁哼笑了一声:

    “粮长是向皇帝负责的,可一旦出现亏空,他们就得补缺,若不是天子颁布这个命令,谁愿意从自己家里往外拿粮食啊?”

    “他们那么富有,拿出一丁点粮食无伤大雅。”

    对于朱元璋的这番一正言辞的回答,连知县吴卫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郭主事,你是不是没怎么接触过乡民?”

    “嗯?”朱元璋看向一旁的吴卫,听着他道:

    “难不成你在元朝时候,也愿意把自己家的粮食都给交出去吗?”

    “无论是大明还是大元,百姓都不乐意把自己的粮食交出去。”

    王布犁也添了把火道:“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谁愿意主动交税啊,所以我才觉得郭主事有些时候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了。”

    朱元璋没言语。

    他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主打的就是一个省钱。

    小户纳粮采取大家伙集款的方式。

    各随粮付出十分加三的款子,作为运费(盘缠),自雇车船,并且在总统领粮长的带领下,赴仓交纳。

    像苏州府等地的一些重税的县,每次运粮的民夫都超过千余人。

    给朝廷送的税粮,还得交税的百姓自己出人力,负担运费以及沿途损耗,若是上交的粮食不好,还得让你补交。

    必须得好的粮食上交,次的留着你自己個吃。

    如此繁重的工作,经收与解运的事情,全都是粮长组织上税的百姓,代替官府完成的。

    朱元璋只管收钱就行。

    各地的税粮,也并不是全都落入老朱的手里,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留在本地供应地方开支,叫做留存,免得当地受到什么灾害,来不及调拨。

    剩下的就是输送到其余地方,输送到京师,叫京运,另一波输送到地方州府县或者军卫所作为官军俸禄的叫对拨。

    其中京运最为重要,是由粮长亲自押送,因为老朱还会照例款待这些粮长一顿饭。

    税粮以米麦缴纳的被官府称为本色,用金银绸缎或者其他物品来折合米麦的价格的叫折色。

    按照老朱的规定,本色归仓,折色上库。

    “这么说粮长不可信?”

    朱元璋微微眯着眼睛,他在努力的控制乡里,再努力的越过胥吏想要百姓少遭到侵害。

    对于一些表现好的粮长也给与奖励,希望能够激励其余人。

    王布犁哼笑了一声:“郭主事,粮长有好有坏,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我记得粮长制度在洪武四年设立。

    我看卷宗的时候,洪武六年,苏州府粮长便纷纷以舞弊虐民而闻名。

    嘉定县粮长金仲方等三人,巧立钱米色接近二十个理由,以此来盘剥粮户。

    正米加五成收受,又勒令粮户以房屋、牲口、衣服、农具、水车、锅灶等折纳税粮。

    或者一些无籍之徒,仅仅是勾结知县,而得到充任,待到当上粮长后,又与知县勾连,把粮区划分的犬牙交错,以便隐没户数。

    要么就是靠着知县的势力,去家里殴打普通百姓,叫他们强行包纳本户的夏秋二税。

    要么就是妄报灾荒,骗取朝廷赈灾的粮食,事发后,苏州府可没少死人呐。”

    朱元璋对于王布犁提起的案子极为有印象,因为那是他极为愤怒,叫检校去把那些粮长连带着知县全都抓进南京,砍了脑袋后又送回本地去示众的。

    他本以为杀了一批人之后,那些猴子会变得收敛一二,可听着王布犁的话,那还是有人敢继续糊弄朕!

    “咱也看过户部的数字,从洪武四年到如今这五年来,大明收到的田赋收入是蒸蒸日上的。”

    朱元璋虽然想着回去之后叫检校再去暗查一番,但他不承认自己设立的粮长制度是有问题的。

    “这是肯定的。”

    吴卫冲着皇宫的方向拱拱手:

    “充任粮长的多为殷富大户,他们不敢轻易犯事。

    另外大明各地几乎没什么战事发生,社会安定,百姓自然可以全心侍弄田地。”

    王布犁也清楚粮长虽然有些麻烦,但是在洪武朝总体表现还是不错的。

    主要是永乐迁都后,江南的赋税都要通过运河运到北京去,这一来一回就耽误了许多时间,百姓种田都遭到了影响。

    再加上英宗外出留学,勋贵集团损失惨重后,大明的税赋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渐渐的收不上来了。

    甚至连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实行下去,平均数仍旧没有达到洪武朝的数据。

    就这还是朱元璋下令不得轻易增加赋税,甚至还时不时的因为灾祸要减免赋税。

    洪武九年,因为一场暴雨,他就减免了八个省以及直隶扬州、淮安、池州、安庆、徽州五个府的夏税秋粮。

    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明初的某些财政经济政策,却是依据政治背景决定的。

    南方是大明的重税之地。

    镇江府作为朱元璋的“兴王之地”之一,其政治地位与原属张士诚集团的苏松嘉湖,以及原属陈友谅集团的江西部分地区形成鲜明对比。

    一方面苏松嘉湖与江西袁州、瑞州、南昌等府都成为有明一代首屈一指的“重赋”之地。

    另一方面,朱元璋还在政治上规定了“苏松江浙官毋得官户部”。

    理论上将苏松嘉湖和江西袁、瑞、南昌等地士人通过政治途径改变其赋役负担的出路堵死。

    谁让他们或者祖上都给张、陈二人效过命呢!

    待到朱棣继位,镇江府的重赋税的待遇,就跟张陈二人的龙兴之地一个待遇了。

    但镇江这个地理位置很好,扼守长江口,地缘上可以控制江南,凡中原之人欲之吴越、之闽粤,必由此进。

    万一天下有事,人所必争。

    故而朱元璋将宋元以来一直隶属同一行政区划内的苏松嘉湖拆开,分属直隶、浙江二省区。

    这都是大明皇帝防范,某些野心家借江南财赋叛乱割据的政治手段。

    明武宗时期宁王自南昌叛乱,顺江而下,兵锋直指南京。

    兵部尚书王琼便立刻责令,时任应天巡抚的李充嗣镇守京口(镇江)。

    朱元璋本来想要同王布犁辩驳一二,结果按照他提的论点,现在自己还真的是无法反驳。

    他决定回去就差人去探查一二这些粮长的问题,讲道理那些粮长也早就该到家了,怎么还没有把受灾情况以及户数送上来?

    “走了。”

    朱元璋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直接拂袖而去。

    待到人走了之后,王布犁笑了笑:

    “郭主事幸亏是在刑部做事,若是让他去户部做事,怕是得搞乱一摊子。”

    吴卫也捏着胡子:

    “布犁啊,你就不该跟他说那些话,此人知晓许多户部之事,怕是不甘心于想要在刑部坐冷板凳,估摸是想要走你的关系,去户部呐。”

    “他?”王布犁摇摇头:“他对我多大的恩,给他去跑关系啊?

    我觉得他还是待在刑部比较适合他。”

    “为何?”

    王布犁溜达了几步,也算是活动了一二身体:“此人法家身上的味道很重。”

    他见吴卫疑惑,又继续解释:

    “法家有一个思想,那就是百姓根本就分不清楚善恶,所谓的善恶只是一些人的工具,他也认为百姓是分不清楚好坏的,好与坏都该由他来决定。”

    “你说的有点隐晦了。”

    “确实是这样。”王布犁双手背后:“法家可以判断所有人,但不包含君主。

    他们定义百姓都是愚民,官吏都是潜在的贪官污吏,读书人都是潜在的腐儒。”

    吴卫仔细回忆郭主事的话,发现他的言语当中确实是透露出这么一个思想。

    “至于方才与他的辩论,其实我也是诡辩罢了。”

    王布犁想到这里哼笑了一声:

    “秦始皇用法家,但法家大概是没有国家强大之后,要对百姓有反哺的义务。

    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大秦强大了,百姓就不会受到其余国家的侵略,他们也就能受益。

    但是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百姓是不会受到其他国家的侵略,可百姓依旧要承当繁重的劳役,长此以往,老秦人如何能不反秦?”

    “原来是这样!”

    其实王布犁说的也极为片面。

    总之法家是完全为帝王服务的,属于帝王心术的一种。

    但是前代的皇权并没有得到完全的集中。

    特别是法家完全不限制君主。

    比如君主喜欢大鱼大肉,却要求臣子吃青菜汤要节俭,那可就太操蛋了。

    臣权也想要限制皇权。

    所以皇权只能与一些势力进行共存,那儒家就能很好的附和这种共存的状态。

    尤其是法家并不会给平民什么上升的渠道,他总是保持贵族就是贵族,平民就是平民,大抵是血统论的簇拥。

    哪像儒家那么双标啊?

    总会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再加上法家属于摆明我要对百姓敲脂吸髓的剥削,特别直接。

    可儒家就不会这样,懂得为自己进行包装。

    敲脂吸髓的事,做是可以做的。

    但是你要懂得粉饰,懂得给盖上一层遮羞布。

    如此一来,大家才能成为体面人!

    当体面人,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

    待到朱元璋快速穿过喜气洋洋的县衙众人,直接返回马车上,奔着皇宫而去。

    蒋环可一直都盯着这位爷呢!

    见天子面色如此铁青,真不知道驸马爷他又说了什么重话。

    尤其这也不是蒋环第一次见朱元璋气哄哄的走。

    但天子依旧是要把女儿嫁给王布犁,这便让蒋环这个知道内情的十分的不解。

    皇帝怎么回事?

    咋还爱受女婿的气来了?

    朱元璋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胸膛起伏不定。

    在一旁侍奉的毛骧大气都不敢出。

    “伱派人去受灾地区暗中查探百姓受灾情况,务必都要查个清楚,若是有人谎报灾情,不用朕交代你。”

    “臣明白。”毛骧连连应声。

    待到回了皇宫,朱元璋见儿子处理奏章越发熟练,心中怒气稍微减弱了些。

    朱标瞧着他爹这脸色,就知道又在王布犁那里碰壁了。

    待到检校把今天的见闻都写出来后,朱标连连惊叹:

    “爹,王布犁他还懂帝王心术?”

    他所言的法家思想朱标都是学过的,怎么控制人。

    “嗯。”

    沉浸在工作当中朱元璋抬起头:

    “咱总算知道这小子师从哪家了,愿不得进县衙在刑房干的风生水起。”

    朱标抬头看着他爹道:

    “难不成王布犁他沿袭法家思维,是为了日后辅佐我的时候,影响我吗?”

    因为王布犁对于儒家的鄙视,朱标是能够感受出来的。

    听闻他对国子监教授的那些学问很是不屑。

    朱元璋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话,只是给他解释:

    “用法家思想注定会成为朝中孤臣的,没有人愿意同他做朋友。

    用好了就是你手中利器,用不好就会成为那些群臣攻击你的缺口。”

    对于王布犁将来能成为孤臣,朱元璋觉得是正常的。

    这种人骨子里有傲气,怕是很难同别人聊到一起去。

    按照标儿的儿子继承皇位后,大肆任用读书人,提高他们的待遇。

    打压王布犁这种没人照顾的孤臣,想必是十分正常的!

    没有人会为他说话,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笔,愿不得他要劝老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