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妈的老师,老子可没教过他们怎么贪污受贿。”

    王布犁听着监狱里的那帮人学子痛哭哀嚎的声音。

    “驸马爷,他们这点诱惑都扛不住,将来真入了官场也是被剥皮的下场,如今被抓,兴许刑法还没那么重呢。”

    田留根的话让王布犁不敢认同。

    谁知道老朱会不会扩大化,毕竟不杀几只鸡,怕是朱元璋心中这股子邪火不会下去。

    在县衙待到下值时间,王布犁溜溜达达的回家。

    最近也没什么事,说一句海河晏清也不为过。

    至于大明别的地方水深火热,关我何事。

    倒是也没有让王布犁久等,外出的检校一队一队携带犯人返京,一股脑全都塞进监狱当中。

    一时间又变得拥挤起来了,然后狱卒们便主动出击。

    王布犁直接把主场让出来,刑部尚书钱唐这几日没少往这边跑。

    大抵就是一个意思,江南地区赋税过重,所以这些粮长就想着趁闹水灾今年就少交点,结果老朱确实免了不少赋税,还要赈灾。

    这一手着实是让粮长们措手不及。

    此事漏出极大的破绽,被较真的老朱发现了,现在监狱里人满为患。

    钱尚书摸着胡须摇了摇头,这种事是没法避免的。

    从唐中叶,江南地区农业对于国家的经济状况有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安史之乱后唐朝就靠着南边了。

    待到两宋,随着南方水利工程的兴修,湖田、圩田的开发,可耕面积扩大,南方粮食产量显著上升。

    遂有苏杭熟,天下足的谚语。

    北宋每年通过汴河运江淮几百万石粮到达汴梁,南宋偏安,更是依靠江南的富庶供需运转。

    至于元朝,天下三分之一的粮食都是出自江浙。

    故而历朝历代的财政收入,全都是靠着农业收取赋税。

    待到朱元璋横扫江南之后,这个新王朝需要大量的经费,供北伐南下西征,供应中都凤阳以及南京的修建,供应庞大的官僚体系俸禄。

    可是,元末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中原草莽,人民稀少。

    大明军国所需,唯有仰仗富庶的江南才行。

    这也是后来朱元璋把老五这个吴王给改封到河南去的缘故,就江南这片肥肉,连他亲儿子都不能给了,更不会允许他人染指。

    为了在江南得到更多的财政收入,老朱除了接管宋元以来的官田,还大肆扩充官田。

    但瞄上这块肥肉的可不止是朱元璋,底下的江南地主们同样也在不断的扩展私有田地。

    江南地主虽然在元末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人地主第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同族聚集而居,第二则是累世仕官。

    如此一来,江南地主们衣冠相望于宋元二百年之间,他们盘根错节,具有很大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声望,这些人便号召亲邻,结寨自保。

    这些结寨自保的地主们没有遭到义军的打击,顺便有些人还比较有眼光直接投效了朱元璋,成了开国功臣。

    此外,元末起义战争发展不平衡,一些地区烽火连天,另一些地区却全无涟游。

    松江府,郡西北“毒于侵暴屠烧”,郡南莺湖一带“于干戈之表”,依然“甲第连云,膏腴相接”圆。

    这些起义军铁扫帚所不及处,不但当地地主无恙,也掩护了外来的逃亡地主。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明初江南地主势力得以很快复兴。

    洪武三年户部报告,浙西多富民巨室,仅苏州一府,民岁输粮百石以上至四百石者四百九十户;五百石至千石者五十六户直到四千石划分等等。

    在大明开国之初,江南土地已经高度集中,如富户沈万三,田产遍布吴下,江南第一富豪可不是白吹的。

    而朱元璋开科举就是为了让这些江南地主一個进入朝廷,为大明效力的渠道,争取这部分人的人心。

    当然了,老朱认为天底下都是他老朱家的,他也不愿意富庶的地区都握在几家几姓手里。

    故而随着江南地主实力的恢复和发展,他们在和朱元璋再财富再分配上出现了矛盾,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完全的激化出来。

    老朱这几年一直都在针对江南地主发布抑制兼并的禁令,为了充实凤阳人口,同样也是为了分化江南地主,他把不少富户都给迁徙到凤阳去守坟了。

    这招就是他从汉朝那里学到的手段。

    这里面的人群除了张士诚、方国珍、陈友谅和元朝的孤臣孝子外,还有不少富家大世。

    大明不允许这个地界还有能结寨自保这么牛逼的人物。

    当然了这些迁徙的财产也被朱元璋给剥夺,打击当地豪绅。

    从洪武四年开始的飞粮案,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恒案、蓝玉案、南北榜案,这一连串的政治斗争,江南地主没有一次不受牵连的。

    特别是胡惟庸与蓝玉大兴监狱,江南地主们遭到了老朱在政治上的极大打击。

    大明明初的抄没田之多,是非常触目惊心的。

    老朱通过扩大国有官田来增加财政收入的政策,引起江南地主的强烈不满,所以他们经常以拖欠田赋的方式对抗。

    此番天降大雨,正好遂了他们的想少交的意愿。

    别说监生们扛不住诱惑了,就算是地方官也是他们的代言人。

    故而老朱可没少抓官。

    江南重赋的问题导致地主阶级们内部矛盾极大,为了确保江南地区的财政收入,老朱是非常重视对于地方官的选择的。

    如今被提拔到中央的陈宁,曾经就是一个典型的酷吏。

    本官不管这个那个,你要是不把赋税给本官交齐喽,本官就亲自拿着烙铁烫你的皮,还有那些本地吏员也敢同地主们沆瀣一气,那就一起烫皮。

    所以当陈宁在江南地区当任一把手的时候,被赋予陈烙铁的威名,但赋税全都是齐的,所以深得老朱的信任。

    只不过到了中央后,陈宁连劝谏他的亲儿子都打死了,才被老朱这个重视亲情之人给厌恶。

    陈宁不得不抱上胡惟庸的大腿。

    江南地区的知府是非常不好做的,仅仅苏州一个府,老朱前后就换了三十余人(洪武总共三十一年),就这还得加上像陈宁这样干得好的人一干好几年的情况。

    这些官员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主要还是因为老朱频繁换马,是因为他不满意这帮人的屁股坐在当地豪绅的一边。

    当中央朝廷的利益都不能保证,长此以往大明只能控制南京城周遭,那大明天下还姓朱吗?

    朱元璋对此更是十分的气愤。

    老朱也不仅仅是要用高压政策,更多的时候也会稍微免除一些赋税,以此来缓和矛盾。

    但地方上却不这样认为,你老朱终于怕了是吧,这说明咱们这些年的斗争是有效果的,咱们一定要再接再厉,保证地方上的利益。

    于是中央与江南地方上的争斗并没有停下来,反倒是进入了白热化。

    待到老朱与世长辞,建文帝上台第二年就下令削减江南赋税。

    四年时间老四上位了,当即宣布废除建文新政,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减免江南地区的赋税。

    可是从老朱一死,江南地区就开始拖欠赋税。

    建文帝上位宣布减免,新朝也并没有收齐。

    江南地主们更加猖狂,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死朱元璋了。

    那老子还交个屁的赋税啊!

    到了永乐二十年,光是苏州一府已经欠了近四百万石赋税了。

    拉到宣德登基,苏州一府欠税就翻了倍。

    这种数据说明从朱元璋噶了,江南地区的地主们大规模反扑,就是不交税。

    后面的皇帝对于江南地主也在没也没有举起刀子,逼着他们乖乖交税。

    以至于到了大明后期,什么税都收不上来。

    整个浙江省的茶税才六两,据说还是用几乎贬值为废纸的宝钞来评估税额的。

    在大明,谁交税,就会被那些地主们笑骂:你真是个傻逼哎!

    王布犁听着钱唐给他科普一些江南地主的事,倒是也没完全点出来。

    不过钱唐相信王布犁是个聪明人,所以有些话也用不着说的太明白。

    钱唐口干舌燥,润了口,发现王布犁还是两眼一迷瞪,摇摇头表示自己搞不懂。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接连咳嗽了几声,着实是被水呛到了。

    “钱尚书,怎么喝个水就呛到了,一定是太累了,岁数大了就该多休息。

    你又不是陛下那种刀剑滚出来的身体素质,你肯定活不过他的。”

    钱唐指了指王布犁,又摇摇头,没在多说什么。

    他明白了王布犁在装糊涂。

    官场上厮混,最重要的是难得糊涂。

    有些人是真的天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

    所以钱唐也懒得指出来,大家都一起装糊涂,也挺好的。

    现在钱唐越来越觉得当今天子看人的眼光真有一套,不愧是从刀剑里滚出来的一代雄主。

    最重要的是王布犁是在变相劝他,做事莫要如此急切,按照天子的习惯,今后要办大案的情况指定不会少。

    空印案就是削弱地方势力,加强中央朝廷权力的一次手段。

    今后这样的手段,怕是还得有。

    二人闲聊了一会,便有宦官康长民请他们二人进宫一叙,说是陛下想要询问案子的进度。

    王布犁指了指自己道:“康公公,此案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配合钱尚书,如何还需我入宫诉说?”

    “驸马爷,陛下吩咐的,小的也不敢问。”

    康长民脸上带着讨好之意。

    天子的寿宴他也参加了,可是十分清楚眼前这位驸马爷那可太受重视了。

    连韩国公家的公子都比不过他,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好伺候着才是最佳选择!

    王布犁跟着刑部尚书一同进了宫,听着钱唐在那汇报这件案子的进度。

    倒是没有人不认罪,只是全都请求陛下开恩。

    他们的说辞都一个样,那就是江南地区赋税太重了,希望陛下能够减税,待到下次绝对不会这么做了。

    况且也没有人真正的前来领粮食,并没有造成国库的损失。

    认罪。

    但是情有可原,希望天子能够开恩。

    “布犁,你熟读大明律,觉得钱唐所言如何?”

    “回陛下。”王布犁连忙从恩赐的椅子上站起来:

    “钱尚书判决是符合大明律的,并没有徇私枉法。”

    “朕当然知道。”朱元璋放下手中的朱笔,看着王布犁一副拘谨的样子:

    “朕是觉得如此轻拿轻放,他们难免下次还敢,务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所以朕想要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

    王布犁瞧了瞧大殿内的人,一个是太子朱标,一个是尚书,一个是皇帝。

    就我这政斗能力还是个白银段位,伱问我?

    “对,你久在基层,定是比我们更加知晓百姓们是如何想的,所以朕才想要问一问。”

    朱元璋语气很是和蔼,丝毫没有了当初假扮郭主事的那种生气模样。

    钱唐也明白,天子这是在考校王布犁。

    朱标则是一脸加油的神色。

    王布犁沉默了一会,说白了其实就是地主阶级们在内斗。

    不过是朱元璋这个大地主的实力更加强横一些。

    抓住这个主要矛盾就行!

    既然他敢问,我就敢说,王布犁挑眉笑道:

    “陛下,我对于这些粮长倒是有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就是不知道陛下敢不敢用了。”

    “哦?你说一说,朕还没有不敢干的事。”

    朱元璋是极为期待王布犁能说出一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的。

    若是能削弱地方势力那可就太好了。

    “均田免赋。”

    当王布犁吐出这四个字后,朱元璋明显一愣:

    “啥,啥意思?”

    “既然陛下想要的赈济那些没有田地的受灾百姓,这些粮长是把田租赁给其余佃户,这就导致了真正受到损失的人没有领到朝廷的赈济。”

    王布犁瞧着朱元璋道:“这些粮长也多是富户,莫不如趁着如此机会,按照欺君之罪杀一小批人。

    然后把大部分人都编入工匠行列,发配他们去北方建设地方,将来也能更好的同蒙古人作战。

    最重要的是陛下亲自把这些粮长的田地,都给那些无田的佃户分了。

    如此一来,有罪的人得到了惩罚,无田的人得到了陛下的赏赐。

    他们必然会对陛下死心塌地,只要大明存在,属于他们的田地就会存在。

    如此一来陛下也算是真正有效的杀鸡儆猴,破坏那些团结在一起的地方士绅来集体对抗朝廷,能够分化他们。

    而且也在当地百姓安插了一批死忠于陛下之人,有了这个例子,那些无田之人都盼望着粮长犯错,粮长也必然会小心应对朝廷收缴的田赋。

    长久以往之下,地方与中央朝廷也不敢在作对。

    如此一来,以分兼振,两难自解。”

    当王布犁喊出两难自解的时候,整个大殿内的人都沉默了。

    朱元璋倒吸一口凉气,均田免赋地这口号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造反的口号啊?

    若是当年他红巾起义的时候,怕是能够号召天下人都投靠他朱元璋来,那个陈友谅自己还有如此费心的对付吗?

    现在王布犁给出这个两难自解的法子,着实是让朱元璋惊诧万分,不敢轻易答应。

    一旦别的地方也喊出均田免赋,天底下谁的田地最多啊?

    当然是属于老朱的官田最多啊,而且还最为肥沃!

    你小子釜底抽薪抽的是江南地主的吗?

    明明抽的是咱老朱的!

    朱标听得直拍巴掌,他站起身来:“好一个均田免赋,妹夫,你说的好啊,如此一来,还真是两难自解。

    长此以往下去,地方若是再想对抗中央,就得考虑考虑他们所拥有的田地,还能不能属于自己了。”

    钱唐的政治嗅觉可比朱标强上许多,他虽然心中惊诧,但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装作在思考的样子。

    可朱元璋却是不放过他:“钱唐,你觉得驸马说的这个招怎么样?”

    “嘶。”钱唐捏着胡须轻微颔首道:“回陛下,驸马这个釜底抽薪之策,听起来是能够解决此番事情的,是个好主意。”

    为官嘛,难得糊涂。

    朱元璋也轻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朱标不理解他爹还在思考什么,多好的招啊!

    咱这妹夫鬼点子可真是不少。

    这要是给我辅政,那大明指定能够横行周遭。

    王布犁说完之后脸上也带着笑意,反正招数都出来,就看你老朱有没有魄力。

    朱元璋是指定不能同意王布犁这个说法的,他终于站定:“均田免赋这个词不能出现。”

    他又吩咐写皇帝起居录的人,直接把王布犁说的这四个字给删除,还有太子朱标说的也都删掉。

    此话要是传出去,别说什么田地了,指定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毕竟没有田地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出现的。

    王布犁听着朱元璋叫人删除起居录,也不言语,老朱为了他自己的通知,指定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否则就是革他自己的命。

    “这些无德之人不配拥有田地,那朕就要把无德之人的田地,赐给那些无田的有德之人。”

    朱元璋最终换了一个说法。

    田是他这个皇帝主动赐下的,是天子给你的恩赐!

    所以你老老实实磕头感恩就行了,天子的恩情是还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