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胡惟庸手里捧着户部送来这些年有关江南的赋税册子。

    田赋是出了名的重。

    现在陛下连商税都要加重,看样子那些人又惹陛下不开心了。

    这是因为自从唐代以来,江南地区的经济就成了“核心”地位,而且这些地方肥沃,加之商业氛围浓厚,就能养活更多的人生活下去。

    江南有太湖,长江以及众多河流相互贯通,大运河穿境南北,陆路又有驿道和大小通道连接,境内水陆交通十分的畅达。

    “胡相,太湖流域得天时地利之佑,资源丰富。

    百姓在这块土地上长期劳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基本上可分为四大产区。”

    陈宁是在江南地区当过官的,故而对此地也是十分的了解。

    胡惟庸是相信陈宁的执政能力的,他索性就放下手中的书册:

    “你且与本相详细说一说哪四大产区。”

    陈宁双手搭在一起,稳稳的道:

    “一为沿太湖的嘉、湖、苏诸府县发展蚕桑业,桑地鱼塘、渔牧(湖羊)并举。

    在此基础上又发展了丝织业,这是本区最具生命力的产业,也是江南最富庶地区;

    二是常、松沙土地带发展棉植业,大量种植棉花,在此基础上又发展棉织业。

    但棉织业大部分仍停留在家纺户织的家庭阶段,只有染踹的加工部分颇具规模。

    不如丝织业已进入织机等机械化手工劳动,并具技术分工的作坊或工场生产;

    三为稻作业,这是传统农业,但已从精耕细作,提高亩产的耕作制度上提高到综合利用,就地利用土地、水面发展副业:

    如种菱、种茭白、养鱼、种席草、种生姜,利用水稻生长期长的空隙发展副业;

    四为山林竹木茶油业,在山区或丘陵地带,利用山地种植竹、木、茶、油料、水果等。

    所以尽管江南六府赋税重,仍不致穷困得无法生存。

    根本一条就是他们因地制宜发展综合商品流通,特别是种植高价值作物和离乡出走以售技艺、经商谋生。”

    此番科普听得胡惟庸连连点头:“如此说来苏湖熟,天下足,真不是旁人吹嘘出来的,而是事实。”

    陈宁当然知道这是事实。

    否则当时他也不会为了让百姓如数交粮供应朱元璋打仗,自背“陈烙铁”的污名。

    朱元璋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再加上江南一些地区早就是他的地盘了,人口早就涨上来了。

    洞庭商人从北宋就开始抱团,现如今他们早就成了苏商的主体。

    看样子天子又想要制定一项政策,但胡惟庸思来想去,还没有想出来背后的用意是什么。

    光是调节税收的话,早就该调了,怎么会等到现在这个时节?

    胡惟庸最近有些看不懂天子的政策调整了。

    对于叫王布犁坐在太子殿下旁边说话,胡惟庸也不认为这些都是王布犁做的。

    只不过江宁县衙役顶替牙人,协助商人卖货收税,并且王布犁给他们发钱的事情,到底是没瞒住。

    或者说王布犁根本就没想瞒着,这种事也是瞒不住的。

    那么多人,总会有嘴松的说出去。

    那些衙役以前都不好娶妻,此事一出,便有不少媒婆主动上门,要给介绍好姑娘之类的。

    这些事,胡惟庸全都听说了。

    毕竟王布犁下令抓捕牙人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来求他,但全都被胡惟庸给拒绝了。

    这种小便宜都要来占,真他妈的是一群猪队友。

    王布犁胆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搞,背后没有天子的授意,胡惟庸都觉得不可能。

    陛下只是敲打敲打这帮无法无天的人,没有像宰了廖永忠似的,胡惟庸都觉得陛下是开恩了。

    毕竟天子好好的开青楼邀请那些富商来玩,可一些勋贵也跟着开,把陛下开的场子生意全都抢走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夜秦淮这块招牌,他们还想挖人,要不是查出来逍遥丸以及冰激凌都是产自王布犁家里,他们早就都抢走了。

    这帮人当真是贪婪,不懂进退。

    你娘的,咱的手下怎么都是这种鼠目寸光之人,胡惟庸暗暗咒骂了一声。

    “胡相,这江南地区虽然富庶,按照陛下的意思划档征收商税,这件事您还得拿主意。”

    陈宁也丝毫没有为江南地主们讲情分的意思,他们全都是淮西集团。

    江南地区几乎都是靠着浙东集团使劲的,只不过有些家族老大支持浙东,其余兄弟会勾搭上淮西集团的勋贵,如此也算是保住自己的一种办法。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胡惟庸全都是从农本位出发来调整农商关系,并不是从发展商品经济出发来认知商业。

    现在的商人还是挣钱之后寻机购买土地,待到弘治年间后,江南大商也不购置土地了,把财富转移到商业商。

    除了田赋极重之外,待到一条鞭法实行。

    这些商人为了避税,才开始不投资土地,而是将资财转为商业,才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说法。

    “按照陛下的意思,在乡下四处贩卖的小商贩不用交税。

    固定商业经营的坐贾,在街边的是要交摊位费,大店则是要交门板费,目标很明确啊。”

    涂节小声提了一嘴,这就是针对江南那批洞庭商帮制定的调税。

    胡惟庸微微挑眉,这帮人从事棉布、粮食的长途运输,遍布全国,他们连云南都能进得去,一个往返就能赚到许多钱。

    他们把江南的丝、丝织品、棉布、茶叶贩卖到全国,又把长江的米粮、染料,齐鲁豫的棉花运回来。

    高价卖成品,低价收原材料,故而在民间有“钻天洞湖”的口号,到了近代,就成了上海滩的买办。

    最为著名的徽商如今还没有崛起,他们称雄的时间最长,诞生于成化弘治,在嘉靖时期崛起鼎盛一直延续到鞑清的嘉庆,直到鸦片战争后衰落。

    “胡相,这是陛下交给你看一看的。”

    康长民把江宁县知县吴卫的奏章给胡惟庸做参考。

    胡惟庸看完之后,瞪大了眼睛,这手段一瞧就知道是出自驸马王布犁之手。

    当然了,这也并不是排除是陛下想要取消牙人这个行业的想法。

    牙人最开始多为马市交易充当中介,安禄山就做过互市牙郎。

    胡惟庸看着最后的批语,天子要废除私有牙人,在县衙当中培养相关人员,另外设立皇店可以让商人的商品放货物,征收税收,代替私牙的中介职能。

    “胡相,这牙人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当的!”

    陈宁看完之后,只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明人经商很重视牙人的作用,几乎离不开牙人、牙行。

    不是人人都可以充当牙人,必须要有一定的财产作为保证。

    官牙有牙贴,私牙倒是很少。

    大明律对于牙行在法律上是严格控制的,不许私设牙行,也不许哄抬物价,更不许把持行市。

    胡惟庸也知道陈宁说的有道理,所以他才对江宁县的书吏们充当牙人是有着极大的好奇心的。

    普通牙人是获取百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的佣金,他们也会主动带人去寻货,或者是直接把货物接到牙行代为发卖。

    不仅要熟悉商品,还要检验质量,避免有人来欺瞒卖次货,从而跌了自己的名头。

    至于苏杭地区的牙人,相互竞争,都是好好款待客户,不仅要现场杀鹅招待,还要召妓女演戏助乐。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牙人会代收税费,直接交给官府。

    “牙人胡作非为的事情显然也没少干。”

    胡惟庸倒是不觉得奇怪:

    “王布犁判那些奸牙都不知道有多少了,早就有了防范经验。

    再加上他让牢里的牙人戴罪立功,纳入县衙的书吏体系,能做出这种成果来,也算说的过去。”

    “现如今光一个江宁县的做法对朝廷是有好处,但此举还是过于简单,一旦出现问题,怕是会让经商之人雪上加霜,我们要做的是收税,而不是破坏商路。”

    陈宁也是有着发展的眼光,京县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那也就是江南地区能够相互媲美,收上来的税兴许比这还要多。

    至于其余各地县衙充当牙人之后,难免因为有了官府背锅,从而做出许多恶事来。

    涂节摸着胡须笑道:“嗯,但是此举直接绝了他们勾结官府,陷害客商、高抬物价,擅收佣金,压价短秤、用假银诓骗商民、以重报轻,以昂报低,抢夺货物,拖欠欠款,久欠不还的手段。

    王布犁可真是没少给他们安罪名,不过倒是也让这帮人说不出什么话来。”

    “关键是王布犁这個典史主持的,他的名头在本地还是有着一定的威名,商人会信任他的为人,才有了这番政绩。

    我只是想着若天子真要把这套制度流转下去,各地县衙里的衙役们,还有没有心思办公,而不是去争相充当牙人。”

    “此事你用不着担忧,具体的奖惩制度,王布犁早就会同天子汇报的。”

    胡惟庸一锤定音,既然天子想要干,那些人还都是淮西集团的潜在对手,那他就想法子把这件事干好喽。

    王布犁虽然没有加入淮西集团的小圈子里,但他是天子的女婿,总归是在淮西集团这个大圈子里厮混。

    那出手就针对江南等地的商人,在胡惟庸看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举动。

    “陛下把吴卫的奏章给咱们看,就是给咱们吃下定心丸,不要总是去想其他的。”

    胡惟庸把吴卫的奏章放在桌子上,看样子王布犁也是个潜在的“丞相之姿”,被天子所培养的。

    但胡惟庸觉得天子是给太子培养的丞相,等到了那个时候,他胡惟庸早就该退位了。

    毕竟从王布犁交流当中,胡惟庸也明白,王布犁是紧紧抱住了天子的大腿,然后就不怎么表现了,除非是天子或者太子去交代他干活,他才动。

    这小子性子如此惫懒,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他真觉得当了天子女婿就可以混吃等死,一丁点都没有想要上进的心思?

    按照胡惟庸的理解,天子既然向你伸出了橄榄枝,那你必须好好抓住表现自己才行,否则机会失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坐在丞相的这个位置上?

    胡惟庸倒是也不着急,他觉得兴许是王布犁还没有同公主成亲,所以才依旧低调,并没有暴露出自己的野心来。

    这小子心思深的很。

    胡惟庸在他身上隐约嗅出同类的气息。

    王布犁打发走了朱标后,在牢头田留根的带领下,开始巡视牢房,主要检查一下整洁程度,避免出现什么疫病之类的。

    至于耳边传来什么求饶之声,他一概不管。

    “驸马爷,咱们每天都监督犯人劳动,轮番打扫卫生以及倒马桶,清洗茅房,确保没有卫生问题发生,做好了值日表。”

    “嗯。”王布犁应声了一声:“就算是天气凉了些,也得注意卫生,天天臭烘烘的工作环境,兄弟们也不愿意总在这里面待着。

    而且我发现这牢里的温度也开始变低了,回头拿着咱的手令去刑部领取过冬的囚服以及木柴之类的,邓来发是咱县衙出去的人,也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的明白。”

    牢头田留根脸上带着笑,他现在干劲十足,对于这些坐牢的犯人,可全都是兄弟们潜在的客户啊。

    用不着偷偷吃脏钱,全都是光明正大的“补贴”,故而这帮子狱卒们,无论在不在编,全都充满了干劲。

    只不过目前而言,大牢的房间还是空旷了些。

    毕竟天子断案是非常迅速的,根本就不等什么他娘的秋决。

    该杀杀,该发配就立即发配。

    伱一个犯人是没有什么人权,要等着天气转暖才去北方戍边之类的好时间。

    可惜现在犯事的人太少了,江宁县有些海河宴清的模样。

    为此田留根不得不交待衙役以及捕快兄弟们,借着去驸马爷的书店以及国子监的借口,去上元县巡逻一下,争取抓来几个闹事的,关进牢中。

    如此,兄弟们才会有进项。

    毕竟如今犯人日益减少,就靠着收税来维持兄弟们的补贴了,所以显而易见是下个月的补贴会变少。

    最为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敢胡乱抓人。

    否则告到典史老爷那里,这身皮怕是穿不得了,还得进监狱,把以前吃进嘴里的肉加倍的吐出来。

    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加上王布犁办案的强势,算是遏制住了江宁县衙役狱卒们沆瀣一气胡乱捞钱的想法。

    待到巡视完牢房,王布犁慢悠悠的出去,根本就不管牢里喊冤的人。

    你们真冤假冤,老子能不清楚吗?

    待到又回到了典史大厅,里面倒是有一帮交税足够多的大商,以及一些中小行商的代表。

    王布犁挨不过这些人的请求,索性就见了见。

    毕竟官府直接介入牙人,让他们这群人得到了许多便宜之处。

    有王布犁这块招牌,用不着还得跟那些勋贵们低声下气的送上一些好处费才行。

    他们供养的牙人,收取的佣金可当真是一丁点都不低。

    “驸马爷。”

    众人见王布犁到来,连忙起身行礼。

    王布犁只是轻微颔首,叫他们都坐着,用不着拘谨。

    其实这些大商人也不是第一次见王布犁,作为“夜秦淮”的常客,他们没少见驸马爷带人去楼里公干之类的。

    并且王布犁还在夜秦淮写下了为三国演义扬名的那首词。

    “谢意本官收到了,陛下对于肯主动纳税的商人都是极为欣赏的,这说明商人也是心向我大明朝的。”

    王布犁先定下了基调,听的一群人脸上带笑。

    这丁点小钱花的值啊!

    他们这些大商人是不怕花钱的,最怕的就是多少钱花出去,连个水花都起不来。

    “你们在行商过程当中,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一说,我看看能不能给陛下提一提。”

    紧接着王布犁的第二句话,就如同炸弹一般,炸的这群人有些发懵。

    作为地位最低的商人,尽管他们有钱,可在政治上的地位算个屁啊!

    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敢言语,倒是坐在末尾的小商贾席策站起来,躬身道:

    “驸马爷,像我这样大批量的人背井离乡,对于经商缺乏经验和知识,还有一些学子将来要入京考试,要长途跋涉,对于水陆路程等方向不好辨明。

    若是朝廷能够出一些介绍当地商业、地理和水路路程的书籍,对于我等也是有着极大的便利之处。”

    王布犁用惯了电子地图,来了大明之后,最远也就去永安村,还是有人带路,平日里真就不出城三十里外,活动范围极小。

    现在他们要出远门,自然需要地图之类的。

    “嗯,你说的这个建议很好。”

    王布犁先应了一声,席策脸上带着明显的欣喜之色,他这是遇到的实际困难,一旦走错路了,那就增加了风险和支出。

    不过王布犁倒是不觉得老朱会批这件事。

    毕竟按照他的理想观念,大家最好不要流动,在你生活的地方三十里就算是极其远的出门了。

    重本抑末,有着贱商的传统,直到明中叶才被商品经济给刺激的,许多读书人也不参加科举,而是去经商的。

    士商易位,金钱的潜在之势已经体现出来,社会地位自然就发生改变。

    “此事我会上书陛下,请他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