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二月乙酉(26)。

    吕惠卿看着被送到自己手里的拜帖:“舒信道居然被起复了!”

    “真乃……意料之外啊!”

    在他身旁的幕僚李夔道:“相公,下官听说,起复舒亶者,乃是宫中慈圣太母……”

    吕惠卿嘿了一声,却对此并不做评价,只与李夔道:“斯和,且替吾走一遭朝集院,见一见那舒信道,就言吾奉诏回朝,尚未面圣前不便见客!”

    这就是婉拒与舒亶这个故人相见了。

    他吕惠卿只是脾气火爆,但一点也不傻。

    他虽在太原,但一直有关注朝政。

    自然知道,最好和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提拔的人保持一点距离。

    “诺!”李夔领命而去。

    吕惠卿则将拜帖收起来,然后走到自己所住的这个宅院的后院内。

    看着院落中,那株依旧郁郁葱葱的柏树。

    吕惠卿的嘴角,微微弯起起来。

    这个宅子,是他第一次入京为官的时候,租的宅子。

    而这庭院内的这株柏树,还是他当年亲手所栽。

    熙宁年间,他再次回京,依旧租住在此。

    现在,他时隔十年,再次回到汴京。

    这个宅子还是在这里,且宅中一切如故。

    特别是那株他亲手所栽的柏树,依旧生长在原地。

    “皇恩深重啊……”吕惠卿轻声说道。

    若换了其他士大夫,此刻早已感动的稀里糊涂,恨不得为大宋社稷粉身碎骨了。

    但吕惠卿的脑回路,却异于所有士大夫。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厢房布局。

    他慢慢走过落英缤纷的小小花园,坐到那张昔年他最爱的石桌前,注视着石桌上的棋盘。

    他忽然想起了,千古名篇《与陈伯之书》的名句,于是悠悠念道:“将军松柏未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

    然后,他就直接跳到了那最有名的那一句话:“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

    “是了……是了……”

    “此定是先帝与官家,要对吾所说的话!”

    对吕惠卿这种人来说,你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即使是在当年熙宁变法的新党一系中,吕惠卿也是激进派里的激进派。

    而在吕惠卿的视角,自元丰八年,新君登基以来,对他表现的从来都是眷顾、保护。

    潜台词,就藏在《与陈伯之书》里。

    而且,必然是那一句‘故知霜露所均……’。

    道理是很简单。

    在吕惠卿的理解里,现在的天下格局,与当年南北朝时,颇为相似。

    甚至可能还要混乱。

    北方的北虏,窃据幽燕。

    西北的党项,割据灵夏、河西。

    还有吐蕃残部,称制于青唐。

    舒亶听完李夔带来的话。

    送走李夔,舒亶摇摇头:“看来这京中群臣,皆将某视作了后党了……”

    他回京这几日,除了去内东门投递了劄子,请求陛见外。

    就是一直在奔走联络旧日的友人。

    除了都堂宰执,只是礼貌的送上帖子,说明自己已经回京外。

    其他人能去拜访的,都去拜访了一遍。

    但,几乎所有人都和吕惠卿一般礼貌性的婉拒了他的拜访。

    继续看起来。

    他正在恶补着,这两年来汴京城发生的种种事情。

    而那码头上的伙计没有骗他!

    汴京新报,确实是最好了解过去两年,汴京变化的途径。

    无论是朝堂上的风向,还是市井的变化。

    ……

    二月末的混同江,天气也开始转暖了。

    封冻的江面,也开始了融化。

    女直各部,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参与今年的头鱼宴。

    耶律洪基的心情也随着春天的到来,变得越发灿烂。

    尤其是随着今年从南朝采买的第一批商货,陆陆续续的被送来后。

    耶律洪基的心情,就越发美丽。

    手里有钱,他也变得豪爽起来。

    今天赐某部女直首领棉布二十匹,绢布一百匹,红糖十五斤。

    明天又赐渤海某位豪族首领,棉布百匹,绢布五百匹,糖霜五斤。

    几乎是送来多少,他就赏赐多少出去。

    在耶律洪基的大撒币下,女直各部欢天喜地,渤海的豪族们也是恭维不已。

    哪怕是桀骜不驯的生女直们,现在在赏赐的诱惑下,也变成了他耶律洪基的忠臣、顺臣,一个个拜服不已。

    大辽盛世,从未如现在这般鼎盛。

    唯一让耶律洪基有些烦恼的,还是宋辽交子贸易谈判,大辽这边因为缺乏足够白银、黄金而陷入停滞。

    他有心想用府库里储存的那些黄金白银。

    可朝臣们却都反对!

    像是梁颖、萧兀纳等清流,更是叽叽喳喳,劝他节俭,省用。

    说什么‘国家用兵高丽,百姓负担已重,愿陛下节用,以体民心……’。

    搞得耶律洪基很烦!

    却也没有太多办法!

    前线大军,顿兵于高丽。

    耶律迪烈说,高丽乃海东大国,带甲数十万,急切之间是难以灭亡的,必须徐徐图之。

    不然,先朝三伐高丽,先胜后败的教训就要重演。

    他们确实很苦!

    假若大辽压榨的太狠,那么,幽燕汉地的农民是可能用脚投票,润去南朝的。

    而一旦幽燕汉地的农民,大规模逃亡。

    那么幽燕实际上就不可守了!

    故此,辽国历代君主,对于幽燕地区的汉地农民是很照顾的。

    特别是承天太后改革后,幽燕地区的农民负担,大大减轻。

    如今,因为战争的缘故,幽燕的赋税负担,已经快赶上南朝河北的农民。

    若国家继续增税,幽燕的农民负担就要超过南朝河北的农民了。

    “但群臣怎就不能理解朕的苦衷?”

    “幽燕既不能再加税……就只能依靠宋辽贸易交子了……”

    “何况南朝开出的价码,是相当低廉!”

    一匹绢才一贯又五百文,比过去便宜了好几百文!

    绸也很划算,一匹才两贯又三百文。

    此外,廉价的陈茶与次茶,如今也已经成为辽国财政收入中的重要一环。

    而他只要有了这些财帛,就可以拿着这些东西,赏赐三军,奖赏士卒。

    等于说,不用再加幽燕的税,靠着南朝的财货就能打下高丽。

    奈何……奈何……

    他就是缺银子,缺黄金!

    这样想着,耶律洪基就打算派人去把他的小舅子,驸马都尉萧酬斡找来。

    让他再挑选一批高丽宫女、女官以及那些冥顽不灵的高丽士人的妻女,将之送去南朝,换些钱用。

    但耶律洪基还没来得及下令,就已经有人将一封急报,送到了他面前。

    “陛下,平壤招讨使萧招讨急奏!”

    耶律洪基立刻起身:“快快呈递上来,朕要亲自御览!”

    萧不哒野的大安岛前不久又送来了两千多两白银。

    这可是如今他最大也最稳定的创汇方向了。

    自然,耶律洪基对此非常期待。

    他接过萧不哒野的奏疏,拆封后一看,先是眉头一锁。

    “萧不哒野搞什么……”

    没有请旨,就擅自招揽女直。

    连生女直也不经甄别,直接招募,还拿着大辽的名义,承认了这些女直的大辽义从身份。

    他的脸色就变得肃杀起来。

    那叫藤原氏的权臣当道?

    耶律洪基敏感的神经,当即被触动了。

    “朕要知道,日本国那藤原氏的底细!”

    “也要知道,藤原氏为何要弑杀国主?”

    这能忍吗?

    看着耶律洪基发怒,在场的大臣,连忙领命而去。

    当天,跟着耶律洪基从辽南京一直到辽阳府、混同江的日本使团,忽然被一大批全副武装的辽国禁卫包围起来,然后不由分说,使团上下全数被下狱。

    接着,辽国的酷吏们粉墨登场。

    对着日本使团上下就是一顿记忆大恢复术,打的这些养尊处优的华族,哭爹喊娘。

    于是,辽人想要知道的事情,日本人几乎是竹筒倒豆子般的全交代了。

    ……

    元祐二年二月庚戌(27)。

    天刚蒙蒙亮,汴京新城的东门新曹门下,就已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农夫农妇,挑着一担又一担的野菜、鲜鱼与野味,早早的就在城门下守着,等着城门开启了。

    而来自京东路方向的商贾,则载着数不清的货物,也在城门外等着。

    自汴京城取消了城门税后,京畿乃至于京畿辐射范围内的农户、商贾,就都开始纷纷的涌向汴京城。

    他们带来了蔬菜、瓜果、河鲜野味,还有来自四方的货物。

    而汴京城的一百五十万人口,就像一头饕餮一般。

    仿佛无论农户、商贾们,运多少菜、肉、商品进去。

    这头恐怖的怪物,都能消化掉!

    而汴京城,越来越多的新商品,也吸引着来自四方的商贾,逐利而来。

    于是,汴京的各门,变得越发热闹,人流量也越来越多。

    连带着,带火了在城外的九厢十四坊的邸店、货仓买卖。

    而在这些人群中,百余名从登州来的军士,将一个穿着紫色袈裟的微胖和尚,围在中间。

    正是从高丽乏海而来,入宋求援的高丽僧统官义天。

    义天抬起头,望着自己身前那巍峨的新曹门城楼。

    他心中悠悠一叹,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但愿大宋天子,能施慈悲之心,推于高丽……”

    然而,大宋是否能够如他之愿,甚至如他的两个哥哥的愿望那样,愿意为了高丽,而不惜与北虏开战呢?

    老实说,义天是完全没有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