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辄的郑城之行十分顺利。所见的中人竟然是几次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张辄认为他说的话具体、细致,不像经过斟酌说出来的,还借着酒劲,可信度比较高。留下一个再见面的机会,就匆匆回来,与众人商议下一步行动。

    秦军今天果然没有出来。靳先生和郭先生都派人回来说有重大发现,但有待进一步深入探查,自己并没有回来。听说张辄回来了,仲岳先生虽然还在为营事忙碌,也把一切都放下,匆匆赶回华阳尉府,与张辄相见。还在院里的几名门客已经自然围拢在信陵君和张辄周围,听他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见仲岳回来了,信陵君及众人一起跪起迎接,仲岳先生匆匆见过礼,毫不客气地就在张辄下首坐下,急切问道:“所得若何?”

    张辄道:“所获甚丰。”

    信陵君道:“劳先生复言之!”张辄于是从头再说道:“臣食时入城,至隅中乃见中人出入。遂入酒肆备酒果,请肆主邀一中人。肆主似久历其事,随于市中邀一中人入座。问之,竟颇解吾所疑者。”

    仲岳先生道:“事出反常,必有他故,不可大意。”

    张辄道:“先生所疑是也。故中人入座,先劝三盏醴酒,以助其兴。中人乖巧,只饮三盏,径直问道,所问何事,若所问不知,不敢复领。是则可证王孙所言,若中人所言不实,必遭横祸。中人谨慎,不敢轻启事端。——亦可推知,其所言必无虚也。”

    仲岳先生沉思片刻,道:“可少释其疑。先生再言。”

    张辄道:“臣乃咨之启封运粮之事。中人乃曰:若尊家欲分一羹,必得其速。缓则有变。”

    仲岳先生思忖片刻,道:“不似伪也。盖以君为主家而来,欲运粮于启封,而不得其实,故咨之。先生何身相见?”

    张辄道:“臣以家臣之装相见,问其主家,乃出君上玉佩,中人一见,识得轻重,即欲见礼,被吾所阻。”

    仲岳先生想了想,复道:“亦不似做伪。得佩玉佩如君上所佩者,必贵人也。”

    张辄道:“臣复问曰,愿闻其详?其人甚悦,乃曰:是必吾也,所能知也。乃复问曰:汝知说客陈筮否?”

    仲岳先生诧道:“其云陈筮?必有来历。此何人也?”

    张辄道:“中人自言,此非汝所知也。陈筮纵横天下,一言兴邦,一言灭邦,盖天下所望。”

    仲岳道:“诚哉斯言,不为虚也。”

    张辄道:“中人曰,时值上巳,王及诸宫同往祓除。是中人也,乃执器于左右。闻报有使上达,乃命太子往见。太子归,言秦人遣陈筮说韩归秦;其辞曰,盟于三晋,何利之有?若盟于秦,秦出关东,韩为东道,可倍价贾之。”

    仲岳先生道:“是言亦似不虚,乃陈筮说辞!且其言陈筮见王乃在上巳日,合于他言。”

    张辄道:“臣曰,不忍背三晋,义也;陈筮所言者,利也。王何言?中人道,王言,千里籍粮,十不一至;就粮于韩而只倍价,秦何计之精明也!”

    仲岳先生道:“是韩王声口,不似作伪。”

    张辄道:“臣乃问曰,事其定否?中人道,家国大事,焉可一言而定!然韩已运粮于彼,是必定计也。”

    仲岳先生道:“是人也,只道初会之状,并不知定计之情。所言属实。”

    张辄道:“臣复问曰,所谓缓则有变,其意奈何?宁王有所不定乎?中人曰,与魏乎?与秦乎?王难定也。故缓则有变。”

    仲岳先生道:“诚如是言,则大事未定,大势未失,尚有可为!先生此行不虚,竟探得韩王心旌摇动,未得定计也!”

    张辄道:“臣复问韩王卧病之状。中人道:此复为吾所知也。十月望日,王与姬共饮于月下,太子来报,秦人出关,命韩备粮于道。王闻之,手中爵落,猝然而倒,日夜胸痛不息,复加痰喘。至今十日,犹复卧病不能视事。朝事尽废,有事急者,太子与将相斟酌而定。助粮于秦,似太子所为,若王瘳,或废之。故曰‘缓则有变’。”

    仲岳先生道:“若中人所言为实,韩王乃急火攻心,心气厥逆,而为此也。此乃重症,多不救。韩王虽卧病,亦有幸也。”

    张辄道:“臣观此言与前合:韩王虽贪秦利,犹慕盟义,难以抉择。而定计资秦者,太子也,韩相也,韩将也,非韩王也。”

    信陵君击节叹道:“诚若是,则事尚可为也。韩太子然,中人之才,柔茹而寡断,虽定计,易之不难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复得此信,此行不虚也。”

    张辄道:“臣复问曰,王扶病,陈筮入视否?中人曰‘不知’。臣复问陈筮所居何处?中人亦曰‘不知’。然其言,载陈筮而归者,中车也。故臣留钱二百,约其旦日相见,欲得陈筮之所居。”

    仲岳先生道:“妙哉,其人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陈筮其人,存亡所系,以中车亲载之,亦当信实也。苟得陈筮所居,先生其何行?”

    张辄道:“犹未得计,故归而就教也。”

    其余门客也纷纷称赞张辄不虚此行,探得如此隐蔽的情报,对决策大有帮助。至于说到如果对付陈筮,则众说纷纭,从刺杀到说服,不一而足。讨论到最后,大家的意见集中在说服上,因为刺杀只会刺激韩王与魏决裂。

    信陵君道:“素闻纵横家学明天下之势,议论宏阔。陈筮者,纵横之雄也,若得其议论,不宜乐乎!”

    仲岳先生听到此言,拍膝叫绝,道:“非君上莫能为此计也!”

    张辄还有些没明白,问道:“何所计也?”

    仲岳先生道:“纵横家学,出入纵横各国,非有君臣之义,同气相求,同党相亲,以谋其利。昔苏秦入秦则献连衡,入赵则献合纵,盖其类也。今陈筮虽为秦说韩若此,若其为魏说韩,又当若何?”

    张辄亦叫绝道:“大哉其计也,非止化敌为友,直化敌为师也。臣愿行之。”

    信陵君道:“吾思士子纵横天下,朝秦而暮楚,非其性善变,君弃而不纳,纳而不用也。设得其用,能不尽心竭力以图报哉!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诚天下志士之心也。先生得见陈公,务拜上敬仰之意,邂逅得便,当亲就教!”

    张辄道:“谨喏!”

    信陵君道:“郭、靳二先生虽未归,然是亦必知韩、秦相通,韩以水道资秦亦得其实。虽有说陈之道,成败未定。诚若是,计将奈何?”

    张辄道:“其上者,绝秦韩之交,固魏韩之盟,韩魏联兵攻秦,则秦必败;其中者,不绝秦韩之交,但固魏韩之盟,魏与秦战,胜负乃在不可数;其下者,不绝秦韩之交,而背魏韩之盟,秦韩交攻,则魏必败。其下者固不可为,而其上者又不可取,惟取其中可也。”

    信陵君道:“于吾魏旷日持久,非计也。其当奈何?”

    仲岳先生道:“苟魏得韩助,韩以一国支二军,其力难继。破敌或其时也。”

    信陵君道:“方之几时?”

    仲岳先生默计片刻,道:“不过一月。”

    信陵君道:“时已深秋,若相持一月,宁勿入冬乎?”

    仲岳先生道:“臣夜观天象,斗已转甲,令交寒露,夜结为霜。以此推之,一月后正当立冬。”

    信陵君道:“曝兵于野一月,兵法曰难;其于冬,犹难!为之奈何?”

    仲岳先生道:“若粮秣充足,或其易也。”

    张辄道:“但议之与晋大夫与诸司可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见在,亦可咨之。”

    张辄道:“大梁尉,贵人也,必不能耐。饲间车载入国可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出阵于危难之际,忘身不顾;梁尉公子虽独子,亦同出阵,身居险地。岂碌碌之人。有事咨之,必能减吾过,增吾功。”

    门客们听了,也不争论,转移了话题。张辄道:“若与秦相持经月,以何辞言,能策庙算,定军心,鼓士气。”

    一名门客道:“夜宿于野,虽深秋亦难忍,而况冬乎?”

    另一名门客道:“天寒地冻,秦与吾正同也,岂有不耐?”

    一名门客道:“秦,西戎也;西北,寒地也。其人蛮蒙,得食而足。岂中国衣冠礼仪可比。若受冻饿,恐为困兽之斗,犹难禁也。”

    信陵君道:“对秦持经月,非区区所能为也。必也上下同心,共赴国难。基间必有经纬曲折之事,困苦危难之情,要防之于未然。仲岳先生默志于胸,孤亲咨之众卿,张先生仍往郑,以探韩庭之虚实。”

    张辄道:“臣往郑地,得猪一口,已命右营,载之归营。其夜必有回报。”

    信陵君道:“何以得之?”

    张辄道:“于市贾之。”

    众人皆大笑,开始议论如何分食。

    仲岳先生道:“君上昨日劳乏,昏厥于地,若得其羹,正好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