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辄听说陈筮要到中午才会见他,看看天色还早,只得与曾季饮酒吃肉,不时以言辞相挑,希望从对方的对答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曾季竟然滴水不漏,令张辄无功而返。另一方面,曾季也不断发起新的话题,希望探听到信陵君对议和的看法。由于事先根本没有讨论过这一问题,张辄回答得模棱两可,有时甚至自相矛盾,这反而激起了曾季进一步探听的兴趣。

    道上时不时经过的行人对亭上对饮的双方投来探寻的目光:毕竟能够在亭上饮酒的人是不多的,而这两人一个穿着斗袯,一个穿着长衫,都不像贵族公子。曾季似乎对此满不在乎,但张辄有些担心,自己乔装入郑,如果落到有心人眼里,也许会有不小的风波。但事到临头,如果露出心虚来,反而会被曾季进一步利用,只得自己小心隐藏,同时态度上一丝不显:反正曾季是名声在外的游侠,自己作为一名家臣,代家主请曾季一酒也不算出格,只不要被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即可。

    渐渐酒尽,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有酒劲一起,生出一股暖意。两人将盏碟收拾进食盒,和亭长礼辞。两人要亲自把食盒送还酒肆,亭长坚决不肯,让他们只把食盒留下即可。两人只得由他。

    信步出来,曾季似乎随意地在前面走,张辄也轻松地在后面跟,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道,穿过一片竹林,眼前出现一片湖泊,三间小小茅舍,就建在湖泊旁边。环境清幽,一片静谧。张辄喝彩道:“善哉,茅舍!虽仙人不能过之!”

    曾季道:“弟居于此,仅兄知之,愿勿告人!”

    张辄道:“岂敢!谨奉兄命!”

    曾季打开篱门,将张辄让入堂上,从后室拿出几件衣物,道:“往见陈公,当为士子。愿更衣。”

    张辄打开看了看,皆是韩国风格的士子装束,遂道:“曾兄之思周密,弟不如也。”

    曾季道:“吾思之半夜,兄何能知!”两人就在堂内,相互面对面地换了衣服。张辄怕曾季有疑,有意把胸包取下,放在堂中,表示自己绝无夹带。曾季也把自己脱得只剩一块遮羞布,再换上士子衣裳。换下的衣物就打成两包,堆在两边窗下。梳头更衣费了好长时间,才装扮好。

    带门出来,绕到后面,湖边拴着一条小竹筏。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竹筏,曾季竹篙一点,竹筏出了湖,入溱水,顺流而南。

    深秋的溱水,船舶不多,曾季也不多加操纵,只放舟顺流而下。张辄站在他身边,一边闲谈,一边欣赏着两岸田原风光。二三十里水道就在两人轻松的交谈中渡过。

    当水道突然变得曲折宽阔后,曾季找了个静僻处停舟登岸,拴好竹筏。整一整衣服,乘人不注意,走上大道。

    有申门就在溱、洧交汇的地方,被一段弯曲的河道保护着。城墙在这里也顺着河流走向向内弯曲,天然形成一个折面,使得城门为两面城墙所护卫。越靠近城门人越多,房舍也越密集。河对岸是商埠的码头,沿着码头是一排排仓房。

    曾季没有进城,而是拐进城门边的一座临水的酒肆中。这座酒肆与众不同,竟是两层楼的建筑。两人进去,酒保迎上来,道:“尊客几人?”

    曾季道:“昨日中车所定临水阁。”

    酒保应道:“喏!尊客请上。”将二人引到一间阁房中,地上铺着木板,坐席叠放在窗下。两人就于门外解履,进入阁中。推窗向外看,繁忙的水道尽收眼底,与刚才溱水河的清幽适成对比。曾季道:“陈公将至,兄其待之!”话声未毕,间阁传来声音,道:“吾已至矣。”一扇隔门打开,一名削瘦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曾季连忙引荐道:“是即陈公也!是张兄!”两人对拜见礼,曾季铺好坐席,陈公坐了东道,自己在下首,让张辄坐客位。张辄不肯,道:“焉敢与陈公对坐!”

    陈筮道:“公子犹以客待之,何况微庶!合当如此。”曾季拍拍地板,酒保进来,曾季吩咐上酒品。酒保躬身应喏,少时,一张大食案,抬上来五鼎四簋,热气腾腾地摆在席间。另一个小些的食案,托着一壶四爵,就放在列鼎旁边。虽皆瓦陶之类,但精致可喜。

    曾季挥手让酒保离开,亲自开壶斟酒,三人共饮。张辄也执壶,为二人斟酒,以表谢意。最后陈筮执壶,以为回谢。各食酒食三巡,礼成。各人放下手中的爵。

    陈筮道:“久闻公子之名,无缘相见,不意于此得见张兄!”

    张辄道:“小子岂敢!公子颇闻陈公威名,亦倾心焉!”

    陈筮道:“臣与公子心意相通,实赖张兄与曾兄成之。”

    二人皆道:“岂敢!”

    陈筮道:“昨闻公子访臣下处,不敢自隐,乃请曾兄相邀一见。惟臣有难言者,不能聚于茅舍,但借酒肆之地,与兄相会,以慰平生之望!”

    张辄道:“小子无状,搅扰陈公,就此请罪!”

    陈筮道:“尔吾本属敌对,何搅扰之有!公子与吾心有相通,又正逢其道,岂非天哉!”

    张辄道:“公子闻小子搅扰陈公,心甚不安。但言若得相见,必再三拜上,以达敬诚!”说完避席,对陈筮拜了三拜,陈筮就席上回了三礼。

    张辄道:“吾魏得罪于陈公,陈公降天罚,联秦韩以伐魏,魏深领罪。若其能恕,愿公恕之!”

    陈筮闻言莞尔,道:“臣何德,敢行此悖逆之事!吾有一言,兄其听之!”

    张辄道:“谨奉教!”

    陈筮道:“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秦之伐魏,实有不得已也。何者?昔吴子守西河,累战侵秦,数入咸阳。诸侯相王以来,犀首首创合纵,集天下之众攻于秦,秦何罪于诸侯,而遭此罚?是以张仪连衡,亲和天下,欲致太平;魏罢其相,而为合纵,虽屡战屡败,而不改策,何也?秦王二十年,复以五国伐秦,秦本仁义之心,割地以求和。齐王灭宋,天下讨之,秦为首义,天下景从。魏犹为不足,乃于攻齐之时而谋秦。凡此种种,皆魏背秦之大者,其他细事,言所难尽。兄其论之,秦与魏何亏,当得此罚?”

    张辄闻言苦笑道:“陈公论及五国相王之时,小子年幼,尚不及也。秦王二十年,是则有之,秦破我数十城,魏不得已,乃合纵而相保。兵未及交,秦王但复六国之地,自然退兵。何割地之有哉!以吾浅见,秦负魏多矣,而魏不负秦。”

    陈筮道:“秦之与魏,固姻也。何刀兵相见至此乎?各怀怨恨,竟相仇报,毕竟于胡底?”

    张辄道:“王初即位,秦伐吾边;今才二年,又至国郊。魏不知其罪,惟愿公教之!”

    陈筮道:“秦入魏郊,非为伐魏,乃图自保。何者?秦出关东,必经韩魏,韩为东道,而魏不允,是不得东出也。若得连衡,则国相亲而民相保,天下太平,妻儿免倚门之望,士子息刀兵之苦,岂非妙事!”

    张辄道:“秦若连衡,何以兵加于魏,而欲盟于城下乎?魏虽偏小,亦不敢从。”

    陈筮道:“非也,非也,秦岂为是哉?兵加于启封者,欲动王之耳目,而张视听也。现兵至启封,意达于魏王;魏王惠赐,令秦就食于启封,大梁与郑,皆供粮秣,勿稍怠也。”

    张辄道:“是何谓也?大梁与郑,皆供粮秣?”

    陈筮笑了,对曾季道:“张兄尚昧于时势,兄其引而观之,乃知之矣。夜复有舟赴启封,兄可顺舟而下,以观其情。告于公子,以定大计。”

    张辄道:“大计为何?”

    陈筮道:“兄得其实,必得其计也。又何必再言。”

    张辄狐疑不定,韩自然供应了粮秣,难道大梁也参与进来?那信陵君在华阳的坚持成了什么?但他不敢往深了想,怕在陈筮面前露出什么不妥来,导致处境更加艰难。陈筮好像笃定了张辄只要晚上去启封转一圈,了解实际情况,就会坚决议和一样。不再和他谈论什么两国交兵的事,只是联络感情,并问候信陵君,表达景仰之意。

    张辄随口应着,心里仍然盘算着要如何打破现在这种局面。猛然想起一事,道:“闻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刑徒盈于野,而力田者少,秦王苦之,多欲动兵。”

    陈筮与曾季对视一眼,相互微笑,然后坦然道:“诚有是也。秦法严苛,小过大罚,故刑徒凡数十万,而力田者少。秦以耕战为基,耕者力田,刑徒出战,苟得战功,得赎其罪,可复为民,而力田也。”

    张辄道:“吾所惑者,刑徒数十万,皆精壮也,何业不成,而为征伐?”

    陈筮道:“秦法,非耕战不为功,无功则不抵罪。虽百业繁多,惟以征战是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