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定筑舍的事,鲁先生退后坐下。信陵君显得很兴奋,道:”众卿用命,管邑必兴,其与诸卿共之!“

    郑安平等又皆伏拜道:”臣等岂敢!“

    信陵君道:“诸卿所计,有利家国,愿鲁先生熟筹计之!”

    鲁先生道:“理合如此。”转向对面道:“俟诸子睱时,可往故国一游!”

    郑安平等皆道:“但凭先生指派!”

    正说时,两名家臣抬着一篮金饼过来,把篮子放进门内,自己退出门外报道:“诸子之薪资,计得十八金。”

    座中五人齐拜谢道:“承君上之恩!”

    信陵君道:“诸卿多王臣,屈在门下,些少之资,聊备赏赐。筑舍之资,尽由鲁先生筹备,诸卿无忧!”

    座中五人再拜谢道:“承君上之惠!”

    张辄和仲岳先生一起将篮子抬到五人座前。魏公子府的人办事极为周到,每份薪资都用一个紫帛打了包裹,一个小小的竹简,书写着各人的官号,插在包裹之上;紫帛既长大又厚实,拿回家做衣服没有任何问题,少说也值四五百钱;薪资虽说按金计算,但库中将其中的一金折成铜钱,所以每人的包裹一样鼓鼓囊囊,粗粗看去,分不出多少来。张、岳二人按标牌取出各人的薪资,一一奉上,各人恭敬接过,也不拆看,就束在自己的背上。不说金子的重量,光五千铜钱,就有五十多斤,背在背上,还是很沉的。

    信陵君似乎很体谅大家的负重,道:“本欲请教,奈天不从愿,惟俟之异日!”

    鲁先生道:“筑舍于管旧都,事不宜迟。愿两日后即行。可会于集贤乡中。”

    众人皆道:“喏!”

    各负重负,就算是武卒也感到吃力。大家也不再寒喧,出了南门,各自回家。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郑安平在厢房里打开紫帛包裹时,还是被惊讶到了。满眼的的金黄,各种形状的、成串的、零散的,简直要把人的眼睛晃花了——尽管厢房内十分阴暗,而他们还待在柴垛里面。

    张禄也很激动,这么多钱,对他仿佛已经是遥远的梦,而现在,应该是梦醒时分。他觉得,如果能把这笔钱用好,十倍之利不在话下。

    不等郑安平开口,张禄已经开始分配钱的去向:“里长、巫师处,但有余裕,当先偿之。”一边折下两片金叶子。郑安平不想,钱到手还没热乎就残破了,有些气急败坏,道:“先生宁勿暂缓!”

    张禄道:“商战如兵战,焉得缓耶?”又折下两片金叶,道:“打铁锸、铁耜、铁铫各一。务要精铁,勿得粗也。”

    郑安平一把抢过,道:“无移时,已去四饼,如此吾何以堪?愿先生缓之!”

    张禄道:“游疑不定,兵家大忌。用兵者,当一一而进耶,当列阵而进耶,当退缩而避耶?钱亦如是。吾与汝列钱阵,非其时,亦不得进也。”

    郑安平见张禄一脸严肃,心有不甘地把已经折开的金饼递还回去。

    张禄把金饼又递回来,道:“可予豕三,令得牛犊、猪崽、鸡娃、羊羔等项。”想了想,从中折下一片,道:“当佣管邑童子为牧也。”

    郑安平道:“佣一童子,焉得许多?”

    张禄道:“为汝身计,当以城主为中代佣,城主之费亦不可少!要要!”

    郑安平似乎有些明白了,点点头。然后道:“时近隆冬,先生与吾仅余绨袍,愿求钱为绵袍。”

    张禄道:“公子欲何等绵袍?下等者一二千钱,上等者,二万犹未可也。”

    郑安平想要解释,张禄制止道:“身着绵袍,尤能负担荷戟耶?尤能举足而轻耶?尤能奋击而前耶?孰失孰得,愿公子思之!”

    郑安平道:“吾若魏王,定取尔首!但绵袍耳,何得若此?”

    张禄道:“养兵千日,宁用于荷耒担粪耶?此金也,舍生忘死之酬也,宁以一绵袍尽之?公子之创,只一绵袍乎?”

    郑安平道:“罢罢,辨说焉得为先生匹!此金尽会先生,愿先生行兵布阵,斩将擎旗,折冲千里,建不世之功业!”

    不想张禄竟然声音有些颤抖,道:“此臣之夙愿也,愿公子助我!”

    郑安平反倒被吓了一跳,赶紧行礼道:“先生之教,不敢不遵。见利忘情,言语冲撞,先生其责之!”

    张禄道:“圣人之立世也,克己而归善,济世而无我。臣所难行,愿公子行之!”

    郑安平道:“谨奉先生之教!”

    张禄道:“若以天下为济,公子当何为?”

    郑安平道:“济天下者,不过庶之,富之,教之。今不敢以天下为任,愿任之以管也。庶管之道,其本在力田而畜牧;富管之道,其末在商贾;教管之道,其始在庠序。言之当否?”

    张禄道:“虽不尽善,得其略也。今欲庶管,而管民不欲力田;管民皆商,而卒不得富,奈何?”

    郑安平道:“民之亲商贾而远力田者,避险就易也;然本之不固,欲其枝繁叶茂,其可得哉?故民少而贫。”

    张禄道:“若欲庶之,奈何?”

    郑安平道:“不过劝农而已。”

    张禄道:“虽明其道,未得其法。民固避险而就易,然亦背贱而向贵。若力田者,显而贵,虽有险阻而不避也。君子不好末利,则轻易者不行也。”

    郑安平道:“然吾之所惑也,若无末利,苟得富之?”

    张禄道:“君子居其下也,而水归之,故得富也。末者,贱买而贵卖,其下也;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无争行于世,其中也;以天下之利而利天下,其上也。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无一可少,无一可缺,惟以农为本耳。本深则叶茂,理所必然。故但力于农,莫之夺予,富则随之。故虽富籍于末,君子事本而不事末也。”

    郑安平道:“前则吾闻管邑之商贾,先生亦命吾事之,奈何以事本而不事末教之?”

    张禄道:“其本可事之,末其可事之乎?柲,本也;戈戟,末也。杀人者,戈戟也;而所当持者,柲也。舍本而逐末,犹倒持戈戟,以柲授人,岂不危乎!”

    郑安平道:“先生之意,是用商而不劝商。但劝农,而商自至!”

    张禄道:“农、工、商、虞,无一可少,无一可缺。何汲汲而专意求诸商贾耶?以天下之利而利天下,无一可遗,此为富之尚也。”

    郑安平还不放弃,继续道:“陶,天下之中也,朱公依之而富甲天下,今陶犹称之。管,亦天下之中也,何独不得以商而为富天下?”

    张禄道:“公子亦知陶朱公乎?浮海出齐,耕于海畔,苦身戮力,乃得致产。陶者,天下之下也,众水归之。其为富也,非独商也。陶朱公之至也,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岂独商耶?今管则不然,虽沟渠纵横,皆不通舟楫,以人力引一河,惟通大梁。虽四方云集,不得为天下中也。公子于劝农之余,有意于商者,可移岸设津,以为商贾之地,为入梁之地步可也。”

    郑安平道:“吾闻之,管西通洛阳,东至大梁,南则郑国,北则邯郸,此非天下之中乎?”

    张禄斥道:“此诚天下之中也,乃四战之地,无险可据。但有其利,四方云集而战之;无其利,四方攘臂而乃之。此亦天下之中也!公子将何德而据之?”

    郑安平道:“若为先生之言,宁吾空费心力,劳而无功耶?”

    张禄道:“公子,武卒也,据四战之地而守之,宁劳而无功耶?惟当习于战阵,精于兵法,折冲樽俎,决胜千里。是所望于公子也。”

    郑安平道:“是人也,虽信陵君无以加之,如臣之愚钝,焉敢望此!”

    张禄道:“公子首提信陵君,是见于事而明于理也。管邑虽小,非区区一上士之令所能治也。其间扶扶本助末,攻伐战守,内联外交,乃同一国。”

    郑安平道:“是知之矣。若得管邑之治,治国之道,其庶几也!……惜非其人!”

    张禄道:“公子未可自轻自贱。公子但凭一言而救臣,但舍一身而救主,曾无纤疑,非德深义重,何能至此!但怀德义,事无不成,功无不立,业无不建也。”

    郑安平道:“曾不意能获‘德深义重’四字之评也。”

    张禄道:“公子之德义,非出于意,乃出于性,本于天也。乃天性中一段纯良,本性之善,可对日月。惟世事浸染,宝镜蒙尘。若时时拂拭,自然光明。”

    郑安平道:“既得先生加顾,自当谨领教诲,勤于视事。亦愿先生勿弃勿离,勿以愚钝而废之!”

    张禄道:“公子之业,即臣之业也,自当尽心竭力,以图报效,焉敢废弃!”

    郑安平道:“安平以身护主,但得此六金,今尽付先生。愿先生教之,以尽其用,以成其功,以彰其义,以显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