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平听了管仲明的话,感到自己真是井底之蛙。想不到小小华阳城下四家车行,平时见了谁都低三下四,竟然是这般背景。他又忽然想到唐叔,那个一身穷酸、像个苦力一样的人,不也是开车行的吗?甚至荥阳城中,也有无数的车行。

    他问管仲明道:“奈何车行必得巨贾、豪杰而后可?”

    管仲明道:“时天下纷乱,豪杰并起。财货千里而求利,非巨贾其孰为?非豪杰其孰能?”

    郑安平问道:“如先生者,能领车行否?”

    管仲明道:“微庶但营店铺,难知车行之事!前所言者,皆道听途说,非可为凭。”

    郑安平道:“先生之东,其有车行乎?”

    管仲明道:“敝东营业,遍于天下,想必与车行有涉。至于业车行与否,实不知也。”

    郑安平道:“荥阳唐叔,行形猥琐,似非巨富,然亦业车行,何也?”

    管仲明道:“荥阳,故郑京城,天下之都会也,与陈、陶并称。今虽属韩,而力难及;四方诸侯、乃至豪杰并起,各立门户。荥阳城中,车行无数,皆各方有力者所营也。唐叔则不然,不依于商,专业车行,名盛一方;业输运十年,曾未失手,堪为神奇。然其行不出荥阳,径不过三百,亦为一奇。人皆传言,其为一方豪杰,故不得出其地也。非如巨贾,求财四方。”

    郑安平道:“先生亦颇知荥阳唐叔乎?”

    管仲明道:“荥阳,洛阳之门户也。洛阳与荥阳,正一而二,二而一,难可分也。洛阳业商,非经荥阳则难能也。故颇知荥阳之状。”

    在郑安平的追问下,管仲明把他知道的荥阳的势力分布,其间合纵连横之势,一一详言。不过所言皆为郑安平所不知,只得强记下来,并不理解。大体说来,各国势力均插手荥阳,建立了自己的地盘;各大商家也都在荥阳有自己的业务。商家与诸侯或合作,或斗争,形成了几大集团(具体的郑安平也搞不清),在这些大势力发展的缝隙间,也有中小商业发展的余地。管仲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自己在管邑还算混得好的,但自己的东家在荥阳根本没有分号,凡所需一切,都由洛阳各分号自己到荥阳办理——这也造成管仲明对荥阳的表面情况十分熟悉。

    篝火的火焰开始暗淡下去。曹包过来请示,现在就过桥烧荒?郑安平点头同意。于是五人加上五旺和五儿,各从就近的火堆里找了一根烧得比较旺的树枝,举着过了桥,曹包还大声招呼着那些独立火堆边的小孩,一齐过河烧个大的。可能是事先做了工作,那些火堆旁十几个半大的小孩,也从火堆中捡了树枝,跟在五人后面。

    曹包试了风向,引人来到西北面上风口,大致在一片荒草的中央,招呼着大家分散站立,把火种扔在草丛中。十多个火种渐渐点燃了荒草。曹包招呼着用点燃的火种继续向上风处前进,又点燃一片。如此一块块前进,火势越来越大,直到废城以东的整个区域被完全点燃。五旺和五儿和那帮孩子好像已经打成一片,十分主动照顾他们,清点着人数,确保没有人被拉下;而那些孩子也很服他们管。

    在熊熊的火焰中,曹包等人领着孩子们,穿越了废城,从另一处桥过了河,重新回到火堆旁。

    孩子们过桥以后,他们的母亲焦急地候在河边,不时叫骂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或者说着“玩够了,该回来了”,一直到火焰完全淹没了众人的身影。今见众人从另一座桥上回来,都一拥而上,各自领回自己孩子,有些还照头打了几下。

    由于几片草地先后点燃,火势相当猛烈,火焰腾起多高,一些火星竟然落进废城里,点燃了城里的几片草场。这下曹包吓得脸色都变了:城里要是烧起来,那堆巨大木柱可就要遭殃了。曹包一声尖叫,跑过河去,众人也赶紧冲了回去,仔细一看,好在城内地方广大,木材都放在城南的地基上,而火势主要限于城北,只烧了东北角的一小块地方,并未蔓延,这才放下心来。但还不敢走,直到城外的火焰完全熄灭,才敢离开。这时月亮已经过了中天,火堆边已经有人离开,人不那么密集了。

    留在火堆边的多数是青壮年男女,没有了长辈们投注的眼神,他们也显得更有活力。到这个点还不困的孩子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他们不分家族,聚在一个火堆旁,五旺鼓动他们明天和自己一起去捡石头,但五儿嘲笑他,说他只懂得干农活,一点也不会玩,——他让孩子们和自己玩相扑。虽然有孩子对此很感兴趣,但是由于五儿到底比他们岁数都大,而且明显个高体壮,因此都不敢上,反而怂恿着五旺上去,和五儿较量一番。

    五旺是个矮敦的体型,从来不知道相扑为何物。五儿眉飞色舞地解释,五旺才明白,原来相扑就是摔跤打架。原想着打架谁不会,就上了手,不想连五儿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撂了两个跟头;气急了,挥着拳头上去打,被五儿东一转,西一转,又是两个跟头;只能气鼓鼓地回到火堆边坐下。郑安平看到这一边发生的相扑,问粟兄道:“汝所教者?”

    粟兄道:“吾安能为此,盖乡里所学矣。”

    郑安平道:“汝乡有为此者?”

    粟兄道:“乡里旧俗,乡饮之际,少年相扑为戏,冠者得赐衣食等物。故多能为。”

    犬兄笑道:“粟兄幼时,必能为之!”

    粟兄道:“吾幼时力强,多以力胜;非如此子,能以巧胜也。”

    小四道:“粟兄复此子,欲以力田乎,欲以为武耶?”

    粟兄道:“此吾幼弟,不得不顾。或得其意,能得生计。”

    小四道:“吾观粟兄,虽云复臣力田。但得其田,恐如弟一般抛荒无着矣。”

    郑安平道:“四兄亦不愿力田乎?”

    小四道:“吾等五人,实愿力田者,或但郑兄一人矣。曹先生,必无其志;犬兄,半心半意;粟兄与吾,实无其志。吾等四百亩,尽归于郑兄,田亩所获,其余诸兄,吾不敢言,吾则一粟不敢取,亦尽归于兄。吾但耕吾份田,得其衣食可也。”

    郑安平道:“若其耕也,奈何取不足之份田,而不取百亩之田乎?”

    小四道:“吾之份田,熟田也;但除草浇水浇粪,尽足用矣。管邑之田,生田也,早晚多少事宜,乃得其获!”

    犬兄道:“吾之份田,已托他人。吾将耕于管亩。”

    粟兄道:“吾弟虽无意农亩,然终无所废;一应农计,粗粗知之。吾亦相机助之,百亩之地,不足耕也。”

    小四道:“诸兄既皆愿力耕,弟亦不敢后。若得百亩,丰歉亦当获之。”

    郑安平道:“吾等之份田,足其衣食也。不可废之。管邑之田,裕其用也。吾等五人,孤身至于管邑,一应所需,皆仰于人。若不足用,焉得立威!是故必富而足用也。”

    小四忽然道:“吾等议论不已,曹先生何不发一言?”

    曹包道:“管令之计,乃与君上不谋而合,吾心暗敬重,不敢复言也。君上亦言,其所耕者,一粟不入大梁,尽归于管。”

    小四道:“曹先生宁勿取百亩而耕乎!”

    曹包道:“臣乃布衣,不入社籍,非如诸公,身居贵位,能得其亩。虽欲耕之,奈无籍何!”

    小四撇撇嘴,对曹包的托辞表示不屑,但由于也是事实,不好多说什么。

    郑安平心中暗想,大凡出来闯江湖的,大约对耕田都不怎么上心吧。像自己这样出来当了十年武卒,还热心于耕种的,只能算是个异类了。

    他见曹包向着他说话,便想着也为曹包表表功,问道:“先生所营车行之事,奈何?”

    曹包道:“臣往荥阳,见过唐叔,唐叔一听即允。惟新设车行,非一家所办,容宽限十日,十日之后,便约同侪共至议之。少不得再扰管令一饭!”

    郑安平道:“何足道之,理所应当。四兄主驿站,曹先生主车行,粟兄主缉盗,犬兄与吾主力田。吾五人各有主司,危难时相济相助,必得管邑之治,且庶,且富!”

    曹包道:“谨奉命!”

    郑安平道:“吾等皆武人,不擅文采。上下文书之时,尚劳先生亲为。”

    曹包道:“谨奉教!”

    郑安平道:“十日之后,与唐叔等议定,先生可亲往大梁,以吾等所议,报于君上,以求其教!”

    曹包道:“上计之事,非比寻常,愿管令亲往!”

    郑安平道:“非吾不敢任事,然不及先生思虑精纯,恐有不周,难遂君意。”

    曹包见郑安平说得诚恳,便道:“敬喏!”

    篝火渐渐暗淡下去,青壮年们也都收拾起餐具,呼唤着自己家的孩子,准备回去睡觉了。管仲明招呼自己的族人,打了水,将火堆一一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