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贾大夫道:“夫粮者,天下之本也。盐者,民生所赖也。以所本易所赖,必也倾天下之民,隳天下之国也。太子其察之!”

    秦太子道:“必也以粮为民本,魏王教令一粮不许出梁境,不亦可乎?奈何汲汲于敝邑也?”

    须贾大夫道:“昔诸侯盟于葵丘也,誓曰,无曲防,无遏籴。敝邑虽少粮,不敢遏籴于大国也。”

    秦太子道:“平价而籴,以有余易所无,奈何有患焉?”

    须贾大夫道:“今者敝邑已被其患也。”

    秦太子非常诚恳地道:“臣故习为商之道,而无所得。大夫精于商,愿大夫教我。”

    须贾大夫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谈判变成来教学的事,但对方以诚相待,看来不说个明白这话是谈不下去了。所以先伏拜一礼,道:“太子见问,臣当详禀!”

    秦太子也回了一礼,道:“谨奉教!”

    于是须贾大夫就在席间把以粮易盐对魏国经济的影响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其间,太子就其所学提出了不少疑问,须贾有些能够解答,就一一解答;有些不能解答的,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太子十分好学,所问内容十分精准,都挠到须贾大夫的痒处,须贾大夫从来没有对人一展所学,相反,他自己也觉得经商其实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经管他已经是王室重臣,能够参与到魏王的生活中去,但还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名代理商。今被秦太子礼敬咨询,不自觉地把平生所学都展示了出来,两人的探讨从食时后一直持续到将日晡时,双方都言犹未尽。秦太子要留须贾大夫晚餐,须贾大夫哪里敢:私通诸侯之罪可是死罪!

    须贾大夫从馆驿出来,立即赶往魏齐的府中报告。魏齐招待他一起吃晚餐,听他说秦太子原来是不了解情况,以为魏国在甩锅;现在正在了解情况。如果说服了他,可能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魏齐也很无奈道:“秦公买公卖,竟致如此,实出意料。大夫其能说之,甚佳!此事不可缓,大夫若无要事,可时时往而说之。惟不可多言兵事!”

    须贾大夫道:“臣但言商事,不敢一语及兵也。”

    自此以后,一连数日,须贾大夫都按时到达秦太子馆驿,与太子解说魏国的经济,钱粮如何在国家各个阶层之间流转,以及以粮易盐的政策如何打破了这一流转。最后,须贾大夫总结道:“粮入安邑,钱财流于诸侯,是粮贵而钱贱,本荣而末伤矣!”

    秦太子道:“本荣而民归于田,不亦乐乎?”

    须贾大夫道:“士农工商,国之四维,缺一而国将倾也。”

    秦太子道:“敝邑自商君以来,常务耕战,重农而抑商。何国倾之有?”

    须贾大夫道:“关中之地,地广而民寡,而草不垦也。故商君必欲民务其农,而暂抑其商,欲民之庶也。诚秦草之尽垦也,非商则无以富之,是当继之;商道之行也,非士则无以教之,是当复继之也。”

    秦太子道:“非大夫教训,臣何得知。今者当以何策继之?”

    须贾大夫道:“若令河东勿限于粮,则事可谐也。”

    秦太子道:“此大夫但为魏谋也。今河东少粮,愿大夫为秦一谋,俾秦魏双利!”

    秦太子此问,一下子难住了须贾大夫。他们以前只考虑魏怎么能得利,从来没有站在秦人的立场上思考,只希望太子出价,然后讨价还价。今太子此问,明显是质问对方,对我如此有利的事,我怎么会放弃呢?如果要我放弃,魏国准备做出怎样的补偿?

    须贾大夫有些尴尬地对太子道:“太子若有所策,即可教臣!”

    太子道:“苦无计策,乃愿就教于大夫也。”

    须贾大夫也不知真假,只得辞道:“臣请详思熟筹,乃献于太子!”两人就此告辞。

    须贾大夫出来后,立即赶去找魏齐,向他报告与太子谈判的结果:太子问如何能使秦魏双利!

    这下魏齐也为难了。要说河东以粮易盐的严重后果,关系到魏国的长治久安,如果要河东放弃,魏国必须出不小的代价。但河东的事只是一个慢性发作,让人很难受,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如果要一下子拿出什么补偿来,这可是急痛,搞不好一下子就要了命。他只得向须贾大夫道:“时近新年,可频与太子礼,或阴或阳以探所求。”

    须贾大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出来。隔几天给馆驿送点东西,聊上一聊。但太子坚持不松口,定要须贾大夫拿出个两全的方案来。

    须贾大夫感到精疲力竭,就找魏齐,想讨个主意。不料见到魏齐时,魏齐正怒不可遏,对着下面的人一通臭骂:“愚不可及,愚不可及!何得而有汝之生也?”由于须贾大夫是魏相府的常客,门房并没有通报,只是告诉他魏相正在发怒,缘由不明。须贾到了阶下,默听片刻,好像是这些人没有及时探听到什么情况,把个什么事给耽误了,遂在阶下咳嗽一声,道:“臣须贾觐见!”魏齐听了,“咄”了一声,把堂上的人都给轰走了。这些人下堂时,正好看见须贾在阶下,个个缩了头,不敢过来相见。

    待这些人走尽,魏齐才走出堂来,于阶上相迎,将须贾大夫揖入堂内。须贾大夫并不动问刚才的事,只是简单汇报道:“秦太子定不退让,必也索魏之赂也。”

    魏齐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叫道:“何需彼索,吾自予也!”

    须贾吓了一跳,忙问道:“何谓也?”

    魏齐道:“何轵守之愚也,竟开轵关为秦!彼奴辈,尔乃知之!岂非误事!”

    须贾道:“奈何开轵关?”

    魏齐道:“前者,秦遣使入轵,欲移轵民于安邑,轵守以粮少允之!复乃秦欲建仓于轵关,或为秦储盐,或为秦储粮,与轵什一。叵耐轵守,竟加允诺。今轵关已通于秦矣!奈何,奈何?”

    须贾大夫道:“轵关通秦,而取什一?何以如此?”

    魏齐道:“愚也不及也!取小利而忘大义,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须贾费了好大力,终于弄明白了轵关与轵守的事,原来他们把轵关的仓库开放给秦人,供他们储存盐和粮,自己坐收什一之利。轵守和轵丞已经沆瀣一气,只有轵尉还存有一丝正气(也可能因为分赃不均),但也不敢公开反对,私下里把消息传给魏齐。魏齐派人一打听,顿时气绝!把那些探听事的手下狠狠训了一顿。

    须贾大夫得知此事,也心惊不已。轵城是南阳第一都会,商贾钱粮云集,镇守轵城的,都是魏室宗亲,魏王至信之人。今天这样的人也耍起了心眼,这让人还能信任谁?他问魏齐道:“王其知乎?”

    魏齐答道:“未也。”

    须贾大夫又问道:“信陵君知否?”

    魏齐答道:“未也。”

    须贾大夫复问道:“彼大臣者,何人知之?”

    魏齐答道:“惟大夫与臣耳!”

    须贾大夫道:“秦人奈何得入轵也?……必也垣城归之。若无垣,秦何得入于轵也?”

    魏齐仔细一想,果然如此,秦人要入轵道,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取道垣城。若秦人取道垣城而垣城不报,则垣城……魏齐不敢再想下去:年初段子干可是派了数百工匠往垣城设立武库,于彼开矿冶炼;随后还要了万名刑徒,入山采矿……而且……或有人言,彼垣令乃故魏武卒陈四,今或投于秦矣!当时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如果……魏齐不敢再想下去,急问道:“如之奈何?”

    须贾大夫道:“愿相速入宫,报之于王,未可缓也。”

    魏齐道:“正未有计,奈何入宫?”

    须贾大夫道:“相其入也,奉王命而行其事,事必谐矣。否则,必归于信陵君矣!”

    魏齐没想到须贾大夫竟然说出这句话,看了他一眼,道:“大夫其稍候,臣往便归!”匆匆更衣入宫。少时回来,急得满头大汗,道:“事急矣,王欲责之于秦太子,奈何?”

    须贾大夫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以魏王以前的惯例,通常会下令“着魏相详议对策奏来!”怎么这次改了性呢?他问魏齐到底是怎么回事,魏齐回答道:“魏王闻轵守之变也,忧忿之余,怒于太子,言:太子为质,岂能儿戏。若秦不退之轵,吾将烹太子!”

    须贾大夫闻言叹息道:“轵守自通秦,何关太子!吾恐太子亦未知之也。”

    魏齐道:“有王如此,其将奈何?”复言道:“卿之入也,必知彼太子何如。”

    须贾大夫道:“臣之入于府也,乃欲以此报于相。值遇变故,至今未及也。臣数访太子,欲得其言,彼咬定臣,为谋两全之策。臣再三谢不敏,而未可得也。臣亦无策,未知其可也。”

    魏齐道:“今者事急矣!卿其往馆驿,再见太子,言轵之事,并言王之怒也。愿太子善谋其策!臣当访信陵君,以谋其策!”

    须贾大夫道:“喏!”与魏齐相辞而别。魏齐出后门去找信陵君,须贾出前门,登车再往梁西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