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年把身子弯成了虾米,半跪半卧在地上,已是痛苦不堪,但偏偏不得断气。众五百人将也想不出办法,也不敢在帐内久居,退到帐外。但帐外亲营一样地痛苦的士兵疼得满地打滚,哀嚎声不绝于耳。再往邻营望去,似乎没有一处安宁之地,倒是伤营中,相对安静。他们便往伤营而来。

    虽说是叫伤营,其实除了负重伤者外,那些被疫疠击倒的士兵也被送到这里。这里有医无药,其实就是等死的地方。位置在北山之下,依山而设,当初设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靠近长平的最后一道防线,相对安全。但北山被秦军占领后,这里反而成了前线。——不过也有战术意义:秦军如果下山进攻,必须经过伤营,从而削弱自己的力量。

    躺在这里的人有新有旧,时间长的,甚至有参加了谷口一战的伤兵,他的同伴或伤愈或死亡,但他们一直不死不活地躺在伤营中,目睹着一个个生命进入,然后消灭,这让他们变得无欲无求;甚至近日断粮,也没有让他们动一点心。他们安静地躺在地上,等待最后一天到来。时间短的,则在几天前刚刚参与了赵括指挥的攻坚战,他们的人数最多,达数千人。由于进入伤营几乎意味着死亡,各万人将特别将人数减少到最低限度:大凡还能在营中执行些勤务的,都没有让他们过来,进来的几乎都是重伤垂死的士兵。他们还没有习惯伤营压抑的气氛,时不时大吵大嚷,对外界的消息也保留着好奇心。

    看着这十几名身体健康的人进来,当即就有人打听外面的情况,问道:“何营中喧哗若此耶?”

    一名五百人将道:“误食秦粟,腹内疼痛。”

    一名士兵道:“诚然,诚然!吾等食其粟,初则不觉,及其临阵,腹内搅痛,故为所败。否则……”

    旁边一名士兵道:“今则腹不搅痛乎,肠亦出也!”

    这些五百人将回顾四周,皆是开膛破肚,气喘昏迷之众,虽然安静,但更显压抑,根本呆不住,马上出来。一营一营地巡看着,所有的营都陷入腹痛的困局中。

    出现腹痛症状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夜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发作腹痛;而在中午就已经开始腹痛的人已经没有了嚎叫的力气,认命地蜷缩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有的甚至就这么睡着了。

    赵营中的哀嚎声如此之大,周围的秦军也都听到了,不断有军使飞报白起。白起只令各营加强戒备,勿令赵人得脱,不必出击。皮绾也明白,自己这一趟是白来了:赵军既不可能入秦,也不可能归赵,他们将葬身于此。他很明智地不再多言,只在白起空闲时与他闲话。

    由于赵营中的声音实在是太大的,山地秦营中的士兵也一宿未眠,大家都惊恐地注视着山下,显然也希望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王龁的军营离赵营有近十里的距离,赵营恐怖的声音依然可以传来,只不过声音较小,杀伤力不如近处的大。

    丹水边小山包,对赵营的动静一清二楚,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些身经百战的剑士都觉得有些胆寒,但白起依然酣然睡了一个好觉。

    下半夜,赵营内的声音渐渐消沉下去,代之以令人不安的寂静,每天的点军鼓也没有再照常响起。

    秦军各军均派军使向白起报告自己情况,白起指示各军,于早餐后各派一营,入赵营察看。

    赵营几乎成了空营,赵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大部分手脚冰凉,神志不清;少数还能动弹的,也只剩下喘气的份,连站起来都困难。秦军一直巡哨到万人将的大帐中,万人将也都奄奄待毙。

    上郡军近水楼台,率先进入了赵括的大帐。赵括的亲营已经在丹水岸边损失殆尽,大帐周围是一片空营。

    北地军也下山来察看,在一些营地里,他们意外地发现竟然还有妇女和孩子;他们没有资格食用昨天的炒粟,得以保留性命,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秦军突然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骚动,他们以漠然的眼光望着闯进来的秦军,生与死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区别。

    巡查完整个赵营,花了大约一天的时间。各营均报告说,赵营内已经没有能战之士,不是已经死的,就是将要死的。

    李冰听说自己的辖区内竟然还有妇女和儿童,急忙和蒙骜一起过去查看。蒙骜找了个还能开口说话的妇女问了问,原来他们就是上党的邑民,全家被征从军。他们无病无伤,但断粮已经数日,周围一切植物、动物几乎都被他们吃尽了。李冰于心不忍,问蒙骜道:“何以救之?”

    蒙骜看了看,道:“即令三营入驻,申令曰,勿得害之,但有活之者,即以赐之!”

    李冰立即让军使从后山谷地调三个营过来驻守。等他们过来后,蒙骜亲自指导他们,小心喂养这些妇女和儿童,一开始只许蘸一点炒粟,抹在他们的嘴唇上,一天不能超过五次。

    伤营在关中军的区域内。这是赵营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区域。伤员们见秦军闯入,一个个从地上坐起,有人甚至当场要拼命,引得创口迸裂,血流满地。关中军十分冷静,大凡有冲过来的,就一矛刺倒;半途倒下的,则不管不问。五百人分成五队,巡游了伤营一圈。那里已经拥挤得下不去脚,也分不清营盘的边界,只能大体上从他们的周围绕过。伤病者见秦军也不来侵犯他们,他们也就满怀狐疑地注视着他们的动向。

    秦军进入一个个赵军营盘,再从里面出来,都被伤员们看在眼里。夜里同伴们痛苦的嚎叫声他们体会得最深,绝望早已经袭遍了他们全身。秦军在赵营中随便出入,则粉碎了他们最后渺茫的希望,不少伤员痛苦地哭泣起来。

    相比起北山的秦军可以轻易进入赵营,谷口的秦军要多费不少劲。他们很用了些气力才撞开了秦壁的大门,进入了他们长期守望,但却可望而不可及的秦壁内。王龁比较谨慎,派出了一千人,一半占领沿壁各垒,一半入赵营查看。

    几乎不用多费事,就能发现赵营中已经死气沉沉。这里是赵军抵御秦军的第一道防线,在这里据守的都是赵军的精锐,而且齐装满员。但现在,他们已经被一夜的剧痛折磨得不成人样,多数已经休克过去,少数还在喘息的,也漠然地看着秦军进入。

    巡营的公大夫十分认真地清点着人数,每个火灶旁都不足五十人。他去询问还有人去哪儿了,被询问的人只是用漠然的眼光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经过清点,与王龁大军相对的十万人中,少了约一万人,也不知是受伤离开了,还是逃走了,或藏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白起没有让丹水的剑士进入赵营,东岭的秦军只让他们进入让人望而生畏的南部营垒中。白起曾为占领这处营垒搅尽脑汁,但现在真地要去占领了,却兴致全无,好像一个好玩的玩具被送到手上,但却已经不能玩了。那些曾被白起攻占,但又被迫撤回的营垒,又被赵军重新筑好,只是高高的箭楼没有力量再重建。本来赵军缺粮后,白起是有机会发起进攻的,但一场瘟疫又搅乱了这一切。而瘟疫过后,整个赵军竟如熟透的果子般,自己掉落下来,顺利得连白起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只让东岭的士兵前去营垒巡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大帐中,一坐就是一天。

    日晡时,各营的报告汇集到他这里:四十余万赵军已经完全陷落于秦军之手,不仅没有战斗力,没有抵抗力,甚至没有缚鸡之力!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死去!

    白起沉默地听着一个又一个军使传来几乎想同的报告,面无表情,在他们说完后,只简单地说了声:“善!”并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指示。只有北地军派人来说,他们发现了数千妇孺,已命秦士援之,若得活,愿以赐士卒。白起抬了抬眉,说了声:“准!”算是说了一个不同的字。王陵的关中军最远,最后一个来报告,说山下还有数万伤员,皆无力行走,垂垂将死。白起依然只回了一个字:“善!”

    各军使来报告时,皮绾就坐在白起的身旁,在竹简上记录着各军的报告。王龁的报告数字最准确,北地军的报告最有特色,他们竟然想把一群妇孺赐给士兵,而竟然就有士兵愿意为此而分给他们粮食吃。关中军的报告最令人头疼,那数万伤员要怎么办?本来按皮绾的计划,这些伤员是完美地消耗赵国国力的耗材,但前提是得有人把他们抬回邯郸。现在所有的赵军都倒下了,谁能抬他们回去?还得自己给他们解决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