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其他的房间还没有修整停当,当天夜里,十名随从就在堂上与公子异人同室而眠。没有席子,也没有秸秆,幸亏都还带了衾被,可以御寒。异人望着屋顶透进来的天空,想着飘渺不定的未来,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这些人能否活着返回故乡。毕竟秦王有所交待,要做好逃不出来被杀的准备。

    第二天晨起,行人早早过来催促,平原君将出发,让异人早过去等候。异人见行人有些仓促,心生一计,道:“平原君之至咸阳也,有车几何,随从几人?”

    行人不知其意,回答道:“平原君,赵公子也。此至咸阳,门客百人,随从五百,车百乘。”

    异人道:“平原君之至咸阳也,六百人众,秦皆给之。何赵独吝于异人哉?”

    行人道:“公子随从,自给之,岂赖秦耶?”

    异人道:“诚若是,将请平原君单车入咸阳。”

    行人闻言一愣,觉得这位公子似乎有些不好惹,改容谢道:“公子远至,敝邑不周,愿更之!”

    异人道:“未也。吾有随从十人,愿皆食之!”

    行人道:“公子有命,自当奉之。愿公子登程,臣即往为公子请之。”

    异人道:“复有盐梅等物,亦愿给之。”

    行人应喏。随从备好马车,异人带了两人上车,另外两人上了行人的车,一前一后,离开邯郸城,往王城而去。傧相没有跟随前往,而是留在宅院中,准备打理生活用品。

    行人将异人带到平原君的宅中,早有门客通报进去。和昨天冷淡的接待不同,今天平原君特地降阶相迎,携异人的手,领到堂上,还拉他坐在自己的席上。这种热情,让异人十分惊讶,但又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只能配合着愈发恭敬的神情。

    平原君的堂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众门客,都坐在下面。平原君道:“赵与秦,皆嬴姓,本兄弟之邦。秦王之质于燕也,先武王助之而即位。龃龉不合,为天下笑。今则无所间,复为兄弟。异人至吾邦,勿生他念,但同父母之邦耳!吾入咸阳,亦将视秦王如父!”

    异人道:“武王助王即位,王至今犹念之不已。愿以君为诸父!”

    平原君道:“幸之甚矣!”两人相互礼敬。

    异人道:“若非昔公子郚妄以三城相易为欺,焉得至此!至今未睹公子郚……”

    平原君有些尴尬地笑道:“敝邑并无公子郚者,皆小人之所为也。岂人君之道哉!……吾今往咸阳,道路蹉跎;与秦王寿,又不可缓。而春耕在即,士卒思归。愿异人早入武安,宣赵秦媾和之意,劝士伍早归,以力南亩,国之幸也,民之望也。”

    异人道:“谨喏!秦人之归也,赵人亦勿复逼迫!”

    平原君道:“事所必然!秦人之归也,赵人亦当解甲,各归农亩,何逼迫为!”

    异人道:“秦使儿当为之。赵使……”

    平原君对下面道:“请李大夫!”

    少时,一名门客带着一人进来。平原君介绍道:“李大夫玑,武安令崇之弟也,其父昙,见封柏人。昙祖兑,故赵相国。仕赵四世,皆有大功。其子牧,在武安军中,颇有功。”

    异人避席见礼。平原君道:“秦公子异人,为质于赵。愿助大夫共退秦军。”

    李玑回礼道:“臣李玑谨奉平原君命,拜见秦公子异人!”

    异人道:“异人无德,不敢劳大夫见,愿归拜之!”

    平原君道:“二子愿勿多礼。吾当行矣,惟念此耳。愿二子知吾之心,归两国士卒,上合天子仁心,下慰家人悬望,国家之幸,社稷之幸也。”命给李玑看座。一名门客抱过一张坐席,铺在平原君左边,李玑称谢而坐。异人仍与平原君同席。

    平原君道:“李氏一族,亦有仁于秦者。”

    李玑接口道:“族父汪,见在秦为将。”

    异人道:“秦与赵,实兄弟之邦也,于李氏一族可证之。”

    一行人就在平原君府中吃了早餐,众官皆至,平原君乃携异人手出门。平阳君见异人与平原君共出,上前见礼。平原君道:“臣之往咸阳也,邯郸之事皆委与平阳君。”异人过去与平阳君见礼。廉颇没有亲至,只派了家臣相送。虞卿与赵郝仍在洛阳,安排平原君入秦之事。其他赵氏宗室上前相送,但都不怎么搭理异人,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平原君则强行带着公子异人与相送的宗亲一一拱手道别,似乎就是有意让异人感受这些满满的敌意。

    送别仪式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平原君终于登上车乘,门客和家臣们也将车乘等驶出府门,在王城外等待。平原君在平阳君的主持下进行了路祭,然后登上车乘,一行人隆隆而去,长长的队伍扬起巨大的尘埃,久久不息。

    送走平原君后,赵人看也不看异人,相互道别后,各自驾车离开。异人一到王城就被迎到平原君府,与随从失去联系,现在也不知道车在何处,只得站在原处等候,默默承受着众人鄙夷的目光。平阳君和李玑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直等宗室散尽,异人才在王城门下看见了自己的车乘。行人缩着脖子坐在车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异人走过去,站在自己的车乘上,旁边的随从打醒了行人,道:“可归矣!”

    行人伸了伸懒腰,道:“冬日暖阳,正当眠也。公子勿怪!”

    而这时,刚才一直不露面的李玑出现了,拱手道:“臣奉王命,奉公子退秦军,敢请其时!”

    异人也拱手道:“远道蹉跎,饮食不备,愿俟备糗糒而行。”

    李玑道:“新春将至,家人悬望,愿公子怜之。”

    异人道:“但得其粮,必将发也。”以目视行人,行人目光躲闪,不敢正视。

    李玑离开后,异人对行人道:“愿早备其粮,以报王命!”

    行人也不答话,带上异人回到宅院内,作揖而去。

    五人到后,早有随从出来迎接到院中,傧相已经带了一名随从拉车到市里购置日用之物。异人告知大家今天与平原君见面的情景,特别是平原君格外显得亲切,与昨日大不相同;还说了将与李玑同往武安,协调双方各自退兵。有人觉得,可能劝说秦军退兵,需要异人出力,故平原君竭力拉拢;也有人觉得,先抑后扬,乃是收服人心常用的伎俩,能让人觉得今天的热情加倍可贵,不知不觉堕入彀中。异人认为,后一种可能性很大,包括一到邯郸就给个下马威,很可能后面换个面孔,就会让人显得倍加亲切。

    异人道:“今虽艰难,要处之淡然,勿堕计中!”

    大家也都应道:“必勿以宠辱为心!”

    异人又告诉大家,自己打算利用前往武安的机会,逼行人把粮食补足,而且至少要提供盐梅,“若彼不从,吾不出城!”

    正说之间,傧相采购回来,花了一千钱,采购了一整套炊具、水具、寢具,花了约一千钱,皆是粗陶瓦器、粗草织席,绝不入贵人之家。

    东西采购回来,各人开始工作。五人担着十个瓮出城打水,这是十一个人一天所需。剩下五人开始用草席修补破漏的门牗,或者干脆就只挂个草席当门帘。

    挑水的五人回来后,立即开始上房,用草席把那些残破的房顶给修补好。傧相有些遗憾地道:“草席但得避风,不得挡雨,明春当觅茅草以充之。”

    忙活了一下午,终于把这处宅院收拾得可以住人了。傧相将各房间分配给众人,今天大家不用再挤在一间大堂上睡觉了。每人领了一领草席,拿了自己的衾被,各自安置。复又出来,煮水烹粥,大家聚在一处,交流了今天的所见所闻,决定明天的工作。对异人所说,利用武安的机会逼迫行人给粮给盐的事,傧相表示赞同:“此不失身份,能占地步,具见窘迫!”

    夜间天气清朗,一轮残月,挂在天空;星光点点,散缀其中。明灭之间,一人向大家讲述起星宿所在,有人颖悟,有人迷惑。这人讲完,复有一人再讲演武之道,众人起身,一一操演。由于此处独居一角,四周少有房舍,他们可以尽情吐气发声,但引来城墙上卫兵的注意。他们派人过来检查,傧相急忙出门周旋,告知是秦公子住在此处,夜间和晨起演武乃是常态。一边出示了节符,一边塞了些铜钱。

    次日,伴随着赵军点军的鼓声,秦人皆起,各自点名毕,又演了一次武,然后开始炊早餐。早餐时,行人过来了,问道:“李大夫拜上公子,何时可以启程往武安。”

    傧相道:“公子启程,苦无糗糒,但得齐备,即起矣!”行人有些恼火,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众人按部就班开始一天的生活:担水、拾柴、割草、刍牧,结果牛马所需,倍于人所需。异人发现,还必须找行人要到足够的秸秆才行。